他轻轻推过来一份厚厚的合同,封面是纯黑色的皮革,触手冰凉。
“这是初步协议。您可以带回去,仔细阅读。里面详细说明了服务流程、双方权责,以及……最重要的,风险告知。”
我翻开合同,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条款,充斥着艰涩的医学术语和法律条文。我的目光快速扫过,最终停留在几个关键词上:“自愿捐献”、“定向生物补偿”、“排异反应最小化方案”、“信息绝对隔离”……每一个词都像经过精心打磨的盾牌,将背后血淋淋的真相遮挡得严严实实。
翻到某一页时,我的手指顿住了。那一页附着一张彩色打印的、类似体检报告的图表。上面并排列着两张细胞活力对比图。一张标注着“当前状态(70岁,客户)”,图像暗淡,结构松散;另一张则标注着“潜在供体(22岁,健康男性)”,图像鲜艳,结构紧凑,充满了蓬勃的能量感。
那鲜明的对比,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视觉的冲击力,远比任何言语都更具诱惑,也更令人恐惧。
“我们追求的不是简单的替换,陈先生。”吴理事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科学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而是更深层次的‘同化’与‘唤醒’。年轻的细胞和组织,不仅会替代衰老的部分,更会像种子一样,在您的身体里生根发芽,释放其生命信息,逐步唤醒并逆转您整体机能的衰老趋势。就像……为一片贫瘠的土地,更换了肥沃的土壤,并播下了新的种子。”
他的比喻很美,很动人。可我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那段录像里,年轻人被束缚在担架上,无声挣扎的画面。那肥沃的“土壤”,那充满活力的“种子”,曾是那样一个鲜活、会恐惧、会痛苦的生命。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叶尘在一旁轻轻按住了我的肩膀,低声道:“默哥,这是科学,是未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消毒水的味道呛得我喉咙发痒。我看着合同上那些冰冷的条款,又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自己重新挺直的脊背,恢复光泽的皮肤,再次充沛的精力……看到了荧幕上那个曾经风华正茂的自己。
对衰老的恐惧,对死亡的畏惧,最终战胜了那片刻的道德战栗。
我拿起桌上那支沉甸甸的、同样冰冷的钢笔。
笔尖落在纸面上,发出“沙”的轻响。在这一刻,我感觉自己不像是在签名,更像是在进行某种黑暗的献祭。我签下的,不仅仅是我的名字,似乎还有某些作为“人”的、至关重要的东西。
吴理事的笑容加深了,那笑容里,终于有了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却是猎手看到猎物落入陷阱时的满意。
“欢迎加入新陈代谢计划,陈先生。”他收起合同,声音依旧平稳,“接下来,我们会为您安排最全面的身体评估,为您寻找……最合适的‘土壤’。”
离开那栋冰冷建筑时,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我坐进车里,疲惫地闭上眼,却感觉那份合同的凉意,已经透过皮肉,渗进了我的骨髓里。
我知道,我已经登上了那艘名为“长生”的贼船。而船下的海水,是墨一般的漆黑,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