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框里的昆虫,活动范围仅限于此。这间病房,以及病房外一小段走廊,成了我死后(或者说,半死之后)的全部世界。
绝望,如同湿冷的苔藓,一点点爬满了我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往后的日子,便是日复一日的囚禁与观察。
父母的白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他们的眼泪几乎流干,只剩下麻木的守候和一遍遍徒劳的呼唤。我看着他们,心如刀绞,却连一阵风都无法为他们拂去。
护士们重复着专业而冷漠的操作,翻身、拍背、吸痰、输液……她们谈论着天气、物价、男朋友,偶尔会同情地看一眼病床上的我,感叹一句“这么年轻,真是可惜”。我在她们眼中,只是一个需要维护的生命体征集合体。
而陈默他们,每隔几天会来一次,表演着他们的悲伤与负责。每一次看到他们,我意识中那冰冷的愤怒就会累积一分。我看着陈默眼神闪烁地避开我父母的目光,看着潇潇越来越熟练地挤出眼泪,看着叶尘那始终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神。
他到底在审视什么?在害怕什么?
难道,他也能感觉到我的“存在”?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丝战栗,但更多的是一种扭曲的快意。如果他们知道,那个被他们弃于荒山、以为早已无声死去的我,正以这种方式“看着”他们,他们会是什么表情?
除了这些“活人”的世界,我开始察觉到一些别的东西。
在我被禁锢的这个“空间”里,并不只有我一个“异物”。
有时,在深夜,当医院的灯光变得昏暗,人声最为沉寂之时,我能感觉到一些“痕迹”。不是完整的形态,更像是一段残留的情绪,一个瞬间的影像,或者一阵突如其来的低温。
比如,在靠近西墙的那个角落,偶尔会飘过一丝极淡的、属于老人的腐朽气息,伴随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那可能是一位曾在此病逝的老者留下的印记。
又比如,在护士站旁边的长椅上,有时会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悲伤和悔恨,像潮水般涌来,又迅速退去。那或许是属于某个未能见到亲人最后一面家属的强烈情感残留。
这些“痕迹”大多微弱、破碎,没有清晰的意识,只是像磁带消磁后残留的杂音,偶尔在这个空间里回响。它们无法与我交流,甚至可能都感知不到我的存在。
我只是它们中间,一个比较特殊、比较“完整”的囚徒。
直到那一天。
那是我被标记为“第十二日”的深夜。
父母已经被劝回去休息了,病房里只有我和各种仪器运行的微弱声音。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苍白冰冷的条纹。
我像往常一样,在有限的范围内漫无目的地漂浮,感受着时间粘稠地流逝。
突然,一阵极其细微的、非仪器发出的声音,钻入了我的感知。
那不是叹息,不是哭泣,也不是任何人类或已知物体能发出的声音。
它更像是指甲……非常长、非常硬的指甲……在粗糙的水泥表面,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刮擦。
声音的来源,并非窗外,也非走廊。
它来自……我的病床下方。
那股冰冷的、带着贪婪恶意的气息,与我昏迷前,在贡嘎山脚下感知到的那些等待吞噬我的阴影,如出一辙。
它们,跟来了。
它们,一直在这里。
潜伏在阴影里,等待着我身体的最终消亡,或者……等待着别的什么。
那缓慢而持续的刮擦声,像一把冰冷的锉刀,一下下,刮在我的意识上。
第十二日,我在无尽的黑暗中,听到了来自床底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