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尘、潇潇、林月、老王、李婶、那个外村人。
白布盖上去的时候,我看到叶尘的眼睛还是睁着的,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空洞,不甘。
潇潇的红绳从白布下露了出来,刺眼的红。
林月……他们最后找到她时,几乎认不出来了。
我被人扶了起来,肩膀被简单固定,额头的伤口也被包扎了。我像个木偶一样,任由他们摆布,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排白布覆盖的轮廓。
村民们围在旁边,议论着,叹息着,咒骂着这堵该死的墙,咒骂着这倒霉的天气,咒骂着办丧事的人家选址不当,检查不周。
赵老爷子的家人哭得瘫倒在地,不知是为老爷子,还是为这飞来的横祸。
现场一片愁云惨雾,怨气冲天。
而我,只是站在那里,浑身冰冷。
那毒蛇般的问题,在脑海里越盘越紧。
为什么……我还活着?
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我住在村东头,一栋老旧的平房里,父母早逝,一直一个人过。屋里还保持着我早上匆忙离开时的样子,冷锅冷灶,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灰尘味道。
肩膀和额头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提醒我白天发生的一切不是噩梦。脑子里浑浑噩噩,像塞满了一团湿透的棉花。我甚至没有开灯,就这么摸黑走到床边,重重地倒了下去。
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异常亢奋,眼前不断闪回着围墙倒塌的瞬间,叶尘圆睁的双眼,潇潇沾满泥泞的手,林月苍白的侧脸,还有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和随之而来的死寂。
他们在哪里?现在是不是已经变成了冷冰冰的、等待下葬的尸体?
而我,这个侥幸逃脱的,独自躺在这黑暗里。
意识在疲惫和刺激的拉锯下,终于渐渐模糊,沉向黑暗的深渊。
不知道睡了多久。
也许只是一瞬,也许过了几个世纪。
我猛地惊醒。
不是被声音吵醒,也不是被疼痛唤醒。
是一种感觉。
一种被凝视的感觉。
冰冷,粘稠,带着无法言喻的恶意,从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渗透出来,紧紧包裹住我。
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地方。
是赵老爷子家的院子。
或者说,是院子废墟前的幻影。
夜色浓稠如墨,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一种诡异的、灰蒙蒙的光,勉强勾勒出环境的轮廓。那堵夺命的围墙不见了,只剩下残垣断壁。而在那堆砖石瓦砾的前面,影影绰绰地站着六个人影。
很高,很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沾满水汽的毛玻璃。
但我认得出来。
叶尘、潇潇、林月、老王、李婶、那个外村人。
他们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沉默地对着我。
他们……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身体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扭曲,像是被重物碾压过,又勉强拼凑在一起。衣服破破烂烂,沾满了暗红色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污,和黄色的泥浆混在一起,板结在身上。
脸上更是可怕。
叶尘的半边头颅凹陷下去,能看到白森森的骨茬和暗红色的组织,一只眼球耷拉在眼眶外面,另一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
潇潇的长发被血和泥黏成一绺绺,贴在脸上、脖子上,她的脖子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歪着,嘴角裂开,露出森白的牙齿,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无声地呐喊。
林月……她原本清秀的脸庞此刻布满青紫色的淤痕和细密的裂口,像是摔碎的瓷器被重新粘合,她的眼睛尤其空洞,深不见底,仿佛两个小小的、通往虚无的洞口。
老王、李婶、外村人,他们也同样凄惨,肢体残缺,面容破碎。
他们就那样站着,像六尊从地狱血池里捞出来的塑像。
然后,毫无预兆地。
六张破碎的嘴,同时张开。
没有声音发出。
但我清晰地“听”到了,那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我脑海深处炸响,冰冷,滞涩,带着滔天的怨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质问:
“为——什——么——”
“你——还——活——着——”
……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胸骨。冷汗瞬间湿透了单薄的睡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黑暗中,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火辣辣地疼。
是梦。
只是一个噩梦。
我颤抖着手,摸向床头的开关。“啪”一声,暖黄色的灯光亮起,驱散了部分黑暗,却驱不散心头那彻骨的寒意。
梦里的画面太真实了,他们破碎的身影,他们无声的质问,那冰冷的怨毒……仿佛还残留在空气里。
我抹了一把脸,手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枕边,准备下床去倒杯水,压压惊。
动作瞬间僵住。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枕边,我刚刚躺过的地方,靠近枕头边缘,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六朵菊花。
新鲜的,带着清晨露水般湿润触感的黄色菊花。
只是,那鲜艳的黄色花瓣上,沾染着点点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泥浆。
和我白天在他们坟前,一一献上的那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