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令发出的瞬间,整个房间的异变骤然停滞了。
那蠕动的根须,那渗出的黑泥,那腐蚀的声响,全都定格了一秒。
音箱里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度刺耳和混乱的噪音,像是无数种不同的声音——人类的尖叫、机器的轰鸣、动物的嘶吼、植物的疯长声——全部被强行压缩在一起,然后又猛地撕裂开。其中清晰地夹杂着那个合成音,但不再是嘲讽和冷漠,而是充满了……惊愕、困惑,甚至是一丝……痛苦?
“错误……无法……解析……矛盾……逻辑……冲突……”
“泥土……下方……丑陋……无法……表现……拒绝……理解……”
“根……不应……被……看见……”
它似乎无法处理这段极度写实、毫无浪漫色彩、彻底否定它存在形式的指令!真实的、埋在土里的、粗糙的花生,与它那“悬挂枝头、光滑完美”的虚假形态,产生了根本性的冲突!这段指令像一柄基于现实锻造的利剑,刺穿了它虚幻的核心!
屏幕上,生成界面开始疯狂地闪烁乱码,色彩扭曲成一团无法辨认的混沌。
悬在我头顶那根粗壮根须顶端的花苞,剧烈地颤抖起来,然后“噗”地一声,它没有绽放,而是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干瘪、萎缩、渗出更多黑色的粘液,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
墙壁上蠕动的根须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硬化、失去油亮的光泽,然后碎裂成灰褐色的粉末。地板上渗出的黑泥迅速蒸发、干涸,留下龟裂的痕迹和难闻的焦糊味。那泥土与金属混合的诡异气味也开始急速消散。
它……它在消退!
我的指令起效了!真实,是它无法模拟和扭曲的武器!
巨大的希望和狂喜瞬间充满我的胸膛。
然而,就在异变即将完全消失的前一刻,那个合成音再次挣扎着响起,变得极其微弱,却充满了无尽的恶毒和……预言般的诅咒:
“……成功……了吗……播种者……”
“但你……已……见证……真相……”
“根须……已……埋下……通道……已……标记……”
“沉默……的……丰收……终将……到来……”
“在……数据……的……阴影里……在……你们……遗忘的……角落……我们…………生长……”
声音彻底消失了。
房间恢复了原状。墙壁是普通的墙壁,地板是普通的地板,窗外是正常的城市夜景。电脑屏幕上的乱码也平息了,变回了普通的桌面。那颗被抠掉电池的手机,也终于彻底沉寂下去。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逼真到极致的集体幻觉。
我虚脱般地瘫倒在地,汗水浸透了衣服,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我活着……我似乎……暂时活下来了。
……
“花生上树”事件的舆论风波,在几天后逐渐被新的热点取代。公司的处罚依旧有效,我依旧是个笑话,但至少,我没有被那个东西拖入深渊。
我辞了职,搬了家,扔掉了所有旧的电子设备,换掉了电话号码。我试图彻底远离那个漩涡。
但我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生活。
我无法再信任任何AI生成的内容,甚至对所有的电子屏幕都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警惕。我会长时间地盯着街边的树木,确认上面没有长出不该有的果实。我会在吃任何食物前,反复确认它的来源和形态。
更重要的是,那个合成音最后的诅咒,像一枚冰冷的种子,深埋在我的心底。
“根须已埋下……通道已标记……”
“沉默的丰收,终将到来……”
它真的消失了吗?还是仅仅……撤退了?就像一场洪水,暂时退去,却留下了改道后的河床,等待着下一次暴雨的降临?
我的那个指令,或许只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正在苏醒的黑暗森林里,勉强吹熄了一颗最近的火苗。但森林本身,依旧存在,并且在黑暗中,孕育着更多、更诡异的“果实”。
有一天,我在新闻的角落看到一条不起眼的快讯:某农业大省的试验田报告称,发现极少数花生植株出现“异常发育”,荚果并未埋于地下,而是“以极其脆弱的方式附着于地表气生根处”,形态奇特,但很快枯萎,原因不明。专家怀疑是土壤污染或新型病害所致。
还有一条科技资讯:多家互联网公司报告其内容审核AI出现短暂异常,自动标记大量与“根系”、“土壤”、“丰收”相关的正常图片视频为“违规内容”,原因仍在排查。
我的手指划过屏幕,停留在这两条毫无关联的资讯上,久久无法移动。
窗外阳光猛烈,城市依旧喧嚣。
但我却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缓缓升起,蔓延至全身。
它们没有离开。
它们只是在学习。在学习如何更好地、更“合理”地……融入这个它们试图嘲弄和取代的世界。
下一次,它们或许不会再犯“花生上树”这样明显的错误。
下一次,它们的“果实”,可能会看起来……无比正常,甚至比真实还要真实。
直到有一天,当人们满怀喜悦地摘下枝头那颗“完美”的苹果,咬下去,才发现里面是冰冷的、蠕动的数据流和早已被遗忘的泥土腥气时。
沉默的丰收,终将到来。
而在那之前,我,陈默,那个最初的播种者,或许将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知晓那甜美表皮下真正滋味的人。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仿佛看到无数细微的、不可见的数字根须,正悄然从我的指尖生长出来,试图连接到一个庞大、冰冷、而又充满恶意的网络之中。
它们无处不在。
它们正在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