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业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呵呵笑了两声:“好吧,既然林市长决心已定,那我们肯定全力配合。”
紧接着,财政局局长李斌亲自抱着几盒账本来到了林晓办公室,面露难色:“林市长,不是我们不配合,只是有些原始的请款单和审核单,时间太久,纸张都发黄发脆了,扫描复印起来确实很不方便,而且量太大……”
林晓看着那几盒布满灰尘的账本,不仅没觉得麻烦,眼睛反而亮了一下。她要的就是这些带着岁月痕迹的“原始物证”。
“李局长,感谢你们的辛苦工作。纸张发黄没关系,那正是历史的见证。量太大也不是问题,专班可以加派人手,协助你们整理、扫描、归档。重要的是,我们必须看到最原始的记录。”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有时候,恰恰是这些发黄的纸张,最能说明问题。”
李斌看着林晓那副“见猎心喜”的样子,知道这关是糊弄不过去了,只得点头应承下来。
阻力最大的,来自新城集团。
钱永丰没有亲自来,而是派了他的副手,一位姓赵的总经理过来。赵总带来的资料明显是按照新要求补充过的,但仔细看去,许多关键的过程文件依然缺失,或者用“当时未形成书面记录”、“口头沟通”等理由搪塞。
“林市长,您也知道,搞工程嘛,很多时候情况紧急,边设计边施工,边变更边干,很多过程确实没留下那么详细的书面东西。我们保证,最终的结果和合同条款是严格对照的。”赵总赔着笑脸解释。
林晓没有动怒,只是拿起一份关于关键节点工程的设计变更申请,指着缺失的原始申请文件和成本评估表:“赵总,你说的情况我理解。但是,这份变更涉及增加投资近两千万,没有任何书面申请和成本评估,仅凭一份会议纪要就定了,这符合贵公司内部的管理流程吗?也符合市政府投资项目管理的相关规定吗?”
她目光平静地看着赵总:“如果新城集团认为无法提供,或者确实不存在这些过程文件,那么请贵公司以正式公文形式,向专班说明情况,并明确承诺,对因缺失这些过程文件可能引发的所有责任和风险自行承担。我们需要将这份说明存档。”
赵总的汗当时就下来了。出具正式公文承诺?那不等于自己把潜在的责任揽上身了吗?以后万一审计或者纪检部门深究,这就是铁证如山啊!
“这个……林市长,您别急,我回去再组织人好好找找,也许是我们疏忽了,有些资料可能放在别的档案室里了。”赵总连忙改口。
“好,那我就等你们的消息。”林晓点点头,“请记住,专班要求的不是完美无缺的历史,而是尽可能完整的历史碎片。哪怕是不完整的,甚至是互相矛盾的碎片,也比一片空白要好。因为碎片,至少能告诉我们,当时发生了什么,或者,有人希望我们相信当时发生了什么。”
赵总几乎是擦着汗离开的。
经过这一轮硬碰硬的“流程挤压”,资料报送工作开始真正步入林晓所期望的轨道。虽然速度慢了下来,但送来的资料质量显着提高,开始出现那些带着不同笔迹修改的草稿、存在争议的签批意见、甚至有些部门内部关于项目风险的预警报告——这些在之前的“完美”汇报中,是绝对看不到的。
林晓带着专班办公室的人,一头扎进了这浩瀚的原始资料海洋里。她亲自带领年轻人,学习如何从枯燥的公文和数字中寻找蛛丝马迹,如何对比不同来源的资料发现矛盾点,如何利用时间线还原决策序列。
她将数据思维发挥到极致,不仅梳理文件,还将关键事件、资金流向、责任人、时间节点等信息全部录入电脑,尝试构建这个庞大项目的“数字孪生”,让整个项目的演进过程在时间轴上变得可视化。
这个过程是繁琐且耗时的,但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随着大量原始资料的汇聚和交叉比对,许多过去被掩盖、被模糊的问题开始浮出水面:
比如,某次重大设计变更,原始申请理由十分牵强,技术论证明显不足,但在会议纪要中却被描述为“充分论证、一致通过”,而反对者的签名页在过程稿中存在,在最终报送的纪要中却消失了。
又比如,几笔大额资金的拨付,时间点与请款报告中的工程进度严重不符,提前了数月之久,且缺少监理方的工程量确认单。
再比如,新城集团报送的某些单项工程结算量,与住建局留存的监理验收记录存在明显出入。
这些发现,被林晓要求逐一记录在案,形成一条条待核实的“问题线索”,但她并没有急于拿着这些线索去质问任何人。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摊牌的时候。证据链还需要进一步夯实,某些关键环节的缺失,还需要想办法突破。
突破口,往往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一天晚上,林晓在加班翻阅一堆住建局送来的废旧档案袋时,偶然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没有列入正式移交清单的笔记本。笔记本的主人似乎是项目早期一位已经调离的住建局工程师,里面用潦草的字迹记录了许多现场勘查、内部讨论的零星信息,其中一页,提到了某个关键节点工程在基础施工时疑似存在“材料降标”的争议,但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记录也到此中断。
这个看似不起眼的笔记本,为林晓点亮了一个新的方向——问题的根源,可能不仅仅在于决策和资金层面,更深入到了工程建设的实体质量层面。而这,恰恰是过去所有调查都未曾触及的盲区。
她合上笔记本,走到窗边,看着清河市的夜景。城市的灯火之下,掩盖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庞大的基础设施项目,就像这座城市肌体上的一道陈旧伤疤,看似愈合,内里却可能已经化脓溃烂。
她的“流程之力”,已经撕开了一道口子,让光线照了进来。但接下来,要触及那最核心的脓疮,需要更精准、也更需要勇气的解剖。
她拿起内部电话,拨通了秘书小董的号码:“小董,明天一早,以调研名义,安排去一趟临港产业园现场,特别是……那个笔记本里提到的基础施工区域。不要通知项目方,就我们专班几个人,轻车简从。”
是时候,去亲眼看一看了。
(第80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