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过了半个月,一天中午,我在工地附近的小饭馆吃饭,邻桌两个农民工打扮的人在聊天,嗓门很大,其中一个说:“听说了吗?黄皮子家出事了!他那个宝贝儿子,前阵子被人带去玩虚拟币,一下子投进去好几百万,结果平台跑路了,血本无归!”
另一个接话:“真的假的?黄皮子不是挺能耐的吗?怎么不找找关系把钱追回来?”
“找个屁!”第一个人啐了一口,“我听说是个境外平台,人家早就卷钱跑路了,找谁去?黄皮子这几天跟疯了似的,到处找人打听是谁在背后撺掇他儿子,听说把以前跟他有过节的人都查了个遍,动静闹得挺大,道上都传遍了。”
我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扒拉米饭的动作慢了下来。耳朵里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却没什么太大的波澜,既没有预想中的解气,也没有担心的恐慌,就像听到了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旧闻。
“那他儿子呢?就这么算了?”
“算了?黄皮子把他儿子关在家里,打得半死,听说现在还躺床上呢!不过也是活该,那小子平时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他爹有钱,到处欺负人,这次栽了跟头,估计也是报应。”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我却没再听进去。结了账走出饭馆,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睛,往工地的方向走。原来,他真的做成了。原来,那些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真的在悄然运转,最终砸出了一个坑。
只是不知道,黄皮子会不会查到陈建国头上。不知道那个穿着军大衣的身影,此刻是躲在哪个角落,还是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
之后的日子里,我又断断续续从不同的人嘴里听到关于黄皮子的消息。说他找了很多人,查了很久,却始终没找到确凿的证据,那些带他儿子入局的“托儿”早就没了踪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说他因为这事气坏了身体,住了院,以前那些围着他转的人也渐渐疏远了。说他名下的几个厂子因为资金链断裂,已经开始转手了。
每一次听到,我都只是平静地听着,从不插话,也从不打听细节。就像看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戏,锣鼓再响,也惊不起心里的波澜。
大概过了半年,冬天的时候,我去给女儿买课外书,路过街心公园,又下意识地往那个长椅的方向看了一眼。长椅上坐着一个穿深蓝色棉衣的老人,正晒着太阳打盹,不是他。垃圾桶旁边很干净,没有空酒瓶,也没有啃剩的馒头。
我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转身走进了书店。
春节前,工作室放了假,我带着妻子和女儿回了趟老家。我妈拉着我去庙里烧香,说要感谢菩萨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寺庙里香火很旺,烟雾缭绕中,香客们虔诚地跪拜着,嘴里念念有词。
我妈把三炷香递给我,让我许愿。我拿着香,对着佛像拜了三拜,心里没什么特别的愿望,既没求发财,也没求升官,只是默默地想:希望那个叫陈建国的人,能真的过上安稳日子;希望所有像他一样被欺负过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出口;希望那些作恶的人,终究逃不过应有的惩罚。
烧完香,走出寺庙,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妈还在跟旁边的居士聊天,女儿拉着妻子的手,在看庙门口卖的糖画。我站在台阶上,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心里一片清明。
或许这世上的公道,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有时它藏在一场精心策划的报复里,有时它躲在旁观者的一点善意里,有时它就散落在时间的风里,慢慢沉淀,慢慢显形。
就像我那五万块钱,它没有变成寺庙里的香火,却变成了一把投向黑暗的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至于那涟漪最终会荡向何方,会惊醒多少沉睡的人,或许真的只有天上的神明知道。
但我知道,从那个把银行卡递出去的傍晚开始,我心里的那块石头,就已经落了地。往后的每一个夜晚,我都能睡得很踏实。这就够了。
回家的路上,女儿拿着糖画,突然问我:“爸爸,菩萨真的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我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不知道,但心里想着好事,总没错的。”
车窗外的风景向后倒退,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女儿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低头去舔手里的糖画,嘴角沾了点金黄色的糖渣,像只满足的小猫。
我看着她的笑脸,又看了看身边靠着座椅打盹的妻子,心里一片柔软。或许生活就是这样,一边有公园长椅上的挣扎与决绝,一边有万家灯火里的安稳与平淡。我们在这两端之间行走,偶尔伸出手,拉别人一把,也被别人拉一把,然后继续往前走,走向属于自己的那片光亮里。
至于那个穿军大衣的身影,那个被擦干净的二锅头空瓶,那些关于黄皮子的传闻,都渐渐被时光磨成了模糊的影子,藏在记忆的角落里,不再轻易提起,却也从未忘记。就像寺庙里那悠远的钟声,偶尔在某个寂静的夜晚响起,提醒着我,曾在某个瞬间,为了一点公道,为了一点心安,做过一件不算伟大,却足够让自己铭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