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
这个词,在林默的舌尖上,无声地滚动着。它不再仅仅是一个项目的代号,一个冰冷的技术名词。它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正在呼吸的、充满了苏晴气息的巨大生命体。一个由他们共同的梦想、激情、错误、争吵、乃至那些被深埋的、无法被修正的“失败”,共同构筑起来的…记忆迷宫。
而他们,就是被困在这座迷宫里的、卑微的闯入者。
“三件垃圾…”唐飞瘫坐在那张由数据流临时构筑的椅子上,双手抱着后脑勺,一脸生无可恋地望着这片无边无际的、由废弃代码构成的灰色荒原,“我收回我之前的话。嫂子这哪里是文艺,这简直就是行为艺术!她把整个归墟,变成了一个大型的、赛博朋克风格的…资源回收站?而我们,就是被派来做垃圾分类的志愿者?”
他的俏皮话,没能在这片凝重的空气中,激起半点涟漪。
陈婧正环抱着双臂,静静地站在林默身后。她的目光,在林默那紧绷的、如同岩石般的背影,和远处那座高耸入云、散发着不祥光芒的纯白神龛之间,来回移动。她不懂代码,更不懂林默和苏晴之间那复杂纠缠的过去。但她能感觉到,这场所谓的“考验”,已经远远超出了技术的范畴。
这是一场,灵魂层面的对话。一场,亡者对生者,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最残酷也最温柔的…拷问。
林默闭上了眼睛。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不远处的陈婧和唐飞,不去听耳边那越来越响亮、如同风暴前奏的、数据流动的“嗡嗡”声。他将自己所有的感官,都向内收缩,沉入那片属于他自己的、既是宝库也是坟场的…记忆海洋。
他必须找到它们。
那三件,被他视为“职业污点”,被他刻意遗忘,甚至羞于提及的…失败的作品。
记忆的潮水,开始倒流。
他看到了自己刚刚踏入新长安大学时的青涩模样,看到了自己在图书馆里,第一次与那个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女孩相遇的场景。他看到了无数个通宵达旦、在代码的世界里并肩作战的夜晚。那些成功的、被鲜花和掌声簇拥的瞬间,在他的脑海里,如同被快进的电影般,飞速闪过。
他没有为它们停留。
因为他知道,苏晴要他找的,不是那些被挂在荣誉墙上的、闪闪发光的“奖杯”。
而是那些,被他们亲手丢进垃圾桶,并用名为“遗忘”的泥土,层层掩埋的…“残骸”。
第一个画面,在他混乱的记忆海洋中,缓缓地,浮现了出来。
那是大学二年级的一个夏天。新长安市的空气,闷热得像一笼即将蒸熟的包子。他和苏晴,接下了计算机学院布置的、一个看似简单,却充满了挑战的课程设计——构建一个能够模拟现实物理规则的、三维飞行引擎。
当时,所有的小组,都选择了模拟最常规的、拥有固定翼和动力源的飞机模型。只有他们,这对充满了不切实际幻想的、天真的搭档,选择了一个最浪漫,也最困难的课题。
模拟纸飞机。
他们想用代码,去捕捉那种,在童年夏日的午后,用一张普普通通的作业本纸,折叠出的、承载着最简单快乐的、摇摇晃晃的飞行轨迹。
“看!”他记得,苏晴当时,像个献宝的小女孩,将一张画满了复杂公式的草稿纸,铺在了他的面前,“我设计了一套全新的、基于‘伯努利原理’和‘流体动力学’的算法!它可以完美模拟出纸飞机在飞行时,因为气流变化而产生的所有细微姿态!我们的纸飞机,将会是全世界最真实的!”
他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被她眼中那闪亮的光芒所感染,是如何将自己所有的才华和热情,都投入到了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项目里。
但,他们失败了。
失败得,一塌糊涂。
无论他们如何优化算法,如何修正模型,那只由代码构成的纸飞机,在虚拟世界里,都无法完成一次完整的、平稳的滑翔。它总是在飞行的中途,因为某个无法被解释的、细微的空气动力学bUG,而突然失速,然后,像一只被拧断了翅膀的、垂死的飞蛾,歪歪扭扭地,一头栽向地面。
他们为此,爆发了第一次,也是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是你的算法有问题!”他记得自己当时,被连续一个星期的失败和熬夜,折磨得心烦气躁,近乎是咆哮着,对她喊道。
“我的算法没有问题!”她也毫不示弱地,涨红了脸,反驳道,“公式我验算过一百遍了!是你的引擎架构!是你写的底层代码,无法完美地,承载这么复杂的实时演算!”
最终,在课程设计的截止日期前,他们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充满了野心的、浪漫的造物。他们像所有普通学生一样,用一个平庸的、毫无亮点的固定翼飞机模型,敷衍了事地,拿到了一个不好不坏的分数。
而那段,充满了bUG的、承载了他们最初梦想的、关于纸飞机的代码,被他,亲手,拖进了电脑的回收站。
并被他,从记忆里,一同清空。
那是他职业生涯里,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那种感觉,苦涩,屈辱,像一根小小的刺,扎进了他那颗年轻而骄傲的心里。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需要,主动地,将这根刺,从记忆的血肉里,重新拔出来。
林默,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里,不再有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了痛苦、怀念与某种明悟的、复杂的光芒。
“是纸飞机。”他对陈婧和唐飞说,声音沙哑,“我们合作的第一个程序。一个模拟纸飞机飞行的物理引擎。它因为一个无法被修复的bUG,失败了。”
“纸飞机?”唐飞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了技术宅特有的、无法理解“文科生”脑回路的困惑表情,“一个…物理引擎?这难道不是你们这些大神,在大一的时候,随手就能写出来的小玩意儿吗?这也算…‘垃圾’?”
“算。”林默的回答,简单而又沉重。
他没有再解释。有些“垃圾”的价值,只有亲手丢掉它的人,才能明白。
“那你还记得当年的代码吗?”唐飞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这鬼地方,就是一个巨大的代码坟场!我们就像一群盗墓贼,想找到那具名叫‘纸飞机’的木乃伊,就必须得有藏宝图!而你的记忆,就是唯一的藏宝图!”
林默点了点头。他走向那片由数据流构成的、无边无际的荒原。他一边走,一边在虚空中,用手指,敲下了一行行早已被他遗忘,却又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的、古老的指令。
那些曾经让他感到羞耻的、充满了幼稚和错误的语法,此刻,在他的指尖,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唐飞立刻跟了上去,将自己的个人终端,与林默共享的“记忆”连接在了一起。他像一个最高效的声纳操作员,将林默提供的这些“关键词”,转化为搜索指令,投射到归墟这片深不见底的“数据海洋”之中。
“有了!”几分钟后,唐飞兴奋地喊道,“东北方向,坐标(734,-289,512)!有一个能量信号极其微弱、但是结构吻合度高达97%的独立数据块!妈的…它被埋得也太深了!被至少上千个其他的废弃项目文件给盖住了!要不是有你提供的这些‘dNA片段’,我们就算找到世界末日,也找不到它!”
三人立刻,朝着那个坐标,疾驰而去。
归墟世界里的物理规则,似乎并不稳定。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能感觉到,空气中,那股数据风暴的“风力”,正在逐渐增强。一些细小的、破碎的数据流,开始像沙尘一样,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刮在他们的数据形态上,发出了轻微的“滋啦”声。
很快,他们在一座由无数废弃网页、失效链接和过时软件构成的“代码垃圾山”脚下,找到了那个目标。
那是一个残破不堪的、半透明的、闪烁着微弱白光的立方体。它的表面,布满了裂纹,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崩塌。透过那半透明的外壳,他们能看到里面,那段属于“纸飞机”的、残缺不全的代码。
“找到了,然后呢?”陈婧问道。她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数据块,感觉就像在看一栋随时可能倒塌的、由积木搭成的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