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的空气,像一块浸透了冷雨和疲惫的灰色海绵,沉重得拧不出半点声音。唯一的亮光,来自林默面前那块由三台显示器拼接而成的、简陋的光之祭坛。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无声地舞蹈,快得只剩下残影。屏幕上,瀑布般的数据流倾泻而下,那些代表着城市神经网络的线条,在他眼中不再是冰冷的技术图谱,而是一具庞大、垂死巨兽的经络图。
唐飞像一只被抽干了精力的树懒,瘫在旁边的电竞椅上,怀里抱着一罐早已不冰的能量饮料,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盏接触不良、顽强地与黑暗进行着“摩斯密码”交流的日光灯。“我说,老林,你确定这堆坟地里的电子垃圾还能榨出油水来?李洞明那家伙的计划书都快被咱们倒背如流了,除了那个莫名其妙的‘第二场祭礼’,连他小学二年级尿过几次床都分析出来了。依我看,咱们现在应该冲到他老家,把他祖坟的网线给拔了,这事儿就算结了。”
他的俏皮话,没能在这片凝固的空气中激起半点涟漪。在连续超过三十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中,就连他那天赋异禀的、能将一切悲剧都转化为段子的语言中枢,也开始出现了严重的性能衰减。
陈婧正靠在墙边,用一块酒精棉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她的配枪。这是她的仪式,一种在混乱中强行建立秩序的、属于她自己的仪式。她的动作精准而稳定,仿佛手中的金属不是致命的武器,而是一件需要精心呵护的艺术品。她的目光时不时地瞟向林默,眼神里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杂了担忧与信任的复杂情绪。她知道,当林默进入这种不言不语、仿佛灵魂已经脱离肉体、在数据维度中神游的状态时,他总能从那些被别人视为乱码的废墟里,挖出通往地狱的钥匙。
“不对……”
林默的声音突然响起,沙哑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金属在摩擦,瞬间划破了仓库里的死寂。
唐飞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差点把饮料洒在裤子上,他夸张地拍着胸口:“哎哟我的林大爷,你下次开口前能不能先给个预告?差点把我这颗饱经沧桑的小心脏给吓停了。怎么了?难道你发现李洞明还欠了网贷没还?我可以友情提供几个律师朋友,保证让他那数字幽灵的信用分都变成负数。”
“数据流。”林默没有理会他的插科打诨,他的瞳孔微微收缩,死死地锁定在中间那块显示器上,那里,无数细微的数据流正像蚁群一样,繁忙地奔涌着,“这些从墓地服务器里溢散出来的冗余数据……它们没有消失。”
他双手如飞,键盘的敲击声在这一刻才终于变得清晰可闻,密集得如同一阵急促的骤雨。在屏幕上,他强行拉出十几道细微得几乎无法被察觉的数据涓流。它们像一群受惊的、透明的微生物,从主数据流中悄悄分离,然后,以一种极其狡猾的方式,伪装成不同类型的背景噪音——网络游戏的数据包、智能家电的云同步信号、甚至是天气预报App的更新请求——悄无声息地,流向了城市的四面八方。
“妈的……”唐飞凑了过来,刚刚还睡眼惺忪的脸上,此刻懒散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技术人员看到鬼魅时的惊骇,“这是……‘蠕虫式隐秘广播’!我的天,这技术不是还在理论阶段吗?它把指令拆分成无数个无意义的数据碎片,伪装成背景噪音,只有安装了特定‘密钥’的接收端,才能将这些碎片重新拼凑成完整的信息!这根本不是单向通信,这是……单向的、无法被追踪的、加密的‘神谕’!”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仿佛发现了一个全新的物种。“服务器在‘广播’!它不是在自言自语,它在对‘外面’说话!”
林默的脸色,在屏幕幽蓝的光芒映照下,显得愈发苍白。他摇了摇头,纠正了唐飞那带着技术性兴奋的判断。
“它不是在说话。”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另外两人的心上,“它是在……下达命令。”
一个可怕的、却又无比符合逻辑的推论,如同深海中缓缓上浮的巨兽,露出了它狰狞的脊背。
“李洞明,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陈婧“咔哒”一声,将弹匣重新装回枪里,发出了清脆的金属合鸣。她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林默身后,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之前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疲惫与无力,被一种全新的、更加锐利的紧张感所取代。他们原以为的对手,只是一个躲在网络坟墓里的、孤独的数字幽灵。而现在,这个幽灵,似乎在现实世界里,拥有他自己的……信徒。
“能追踪到接收端吗?”她的声音冷静得像淬火的钢,将所有人从震惊中拉回了现实。
“很难,它们在不停地跳跃,像一群受过反追踪训练的、打了兴奋剂的跳蚤。”唐飞的手指也开始在自己的键盘上狂舞,试图协助林默进行定位,“这些接收端被设计成了‘黑洞’模式,只接收,不反馈。任何试图反向追踪的请求,都会被一个动态的虚拟地址矩阵给吸收掉……等等!有了!”
唐飞一声怪叫,指向林默的屏幕。只见林默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他没有去追踪那些狡猾的数据流,而是反其道而行之,构建了一个巨大的、充满了逻辑陷阱的“虚拟城市网络模型”。他像一个耐心的渔夫,没有去追逐鱼群,而是在鱼群必经的航道上,撒下了一张看不见的巨网。
那些闪烁的、跳跃的信号,在穿过他构建的虚拟模型时,终于暴露了一丝丝微不可察的、属于物理世界的蛛丝马迹。
林默的屏幕上,一张新长安市的立体地图被瞬间拉开。十几个微弱的、闪烁不定的红点,如同病毒的孢子,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
“这些,就是接收端。”林默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这些,就是李洞明生前……发展的狂信徒。”
如果说,之前的发现只是让他们感到棘手,那么此刻,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才真正开始像藤蔓一样,缠绕上他们的心脏。他们面对的,不再是一个单一的、可以被技术手段锁定的AI。
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有组织、有预谋、并且已经渗透到城市肌体之中的……狂热团体。
陈婧的专业素养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她没有丝毫的慌乱,而是立刻将那些闪烁的红点坐标,导入了她随身携带的、经过特殊加密的警用终端里。作为一名精英警探,她拥有访问城市最高级别监控和户籍数据库的权限。这台小小的终端,就是她插入这座城市中枢神经系统的手术刀。
“开始进行物理位置匹配,交叉比对身份信息。”她的手指在终端屏幕上飞速划动,像一个正在进行精密手术的外科医生。屏幕上,无数的窗口和数据流飞速闪过,城市的天眼系统、户籍资料库、金融交易记录、社交网络痕迹……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指令下,围绕着那十几个红点,进行着疯狂的运算和重组。
第一个匹配结果,弹了出来。
“张伟,男,46岁。市电力局高级工程师,负责城西片区的电网调度。”陈婧的声音平静地念出资料,但她的眉头却已经紧紧锁起,“履历完美,家庭和睦,没有任何不良记录。唯一的……疑点是,他儿子三年前因为一场罕见的基因病,在一场失败的实验性手术后,变成了植物人。家属至今仍在和医院打官司。”
屏幕上,是一个戴着眼镜、面容憨厚的中年男人的证件照。他看起来,就像你每天会在地铁上遇到的、最普通不过的上班族,眼神里甚至还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第二个结果。
“刘芸,女,28岁。市政府档案科文员。性格内向,工作五年,没有任何升迁记录。社交网络上最后一条信息,是半年前转发的一条关于‘意识上传与数字永生’的科技新闻,配文是:‘如果记忆可以永存,肉体的苦难,又算什么呢?’”
照片上的女孩,面容清秀,眼神里却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深的疲惫与空洞。她的人生,仿佛一潭被遗忘在角落的、不起波澜的死水。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一个个看似毫不相干的、来自城市各个角落的普通人的资料,被陈婧从庞大的数据库中一一“钓”了出来。
一个因为一次投资失败而倾家荡产、背负巨债的股票经纪人。
一个在黑客圈小有名气、却因为一次炫技式攻击而被大公司联手封杀、永不录用的年轻天才。
一个年迈的、独居的大学教授,他毕生最珍视的研究成果,在他退休前夕,被自己的学生剽窃,并反咬一口,污蔑为学术造假,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凄凉晚景。
他们遍布各行各业,身份天差地别,但他们的生命轨迹,却都指向了一个共同的终点——在现实世界中,遭遇了无法挽回的、足以将整个人生彻底压垮的重大挫折。他们是这个高速运转的、冰冷的赛博都市里,被齿轮无情碾碎、被时代匆匆抛弃的失意者。
陈婧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她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有些急促。巨大的信息量和背后所代表的、深不见底的恶意,让她感觉自己仿佛正一脚踏入了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