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重案组的审讯室，永远保持着一种能将人骨头都冻僵的恒温。四面墙壁都被厚厚的、灰色的吸音材料包裹着，仿佛一个巨大的、能吞噬一切声音和希望的野兽胃袋。天花板上，一盏刺眼的白炽灯，像一只永不眨动的眼睛，毫无感情地注视着下方那张冰冷的、被固定在地上的金属桌椅。
林默就坐在这张椅子上。
双手被铐在身前，冰冷的金属触感，已经让他感觉不到自己手腕的存在。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编号为734的拘留服，这身衣服，剥离了他所有的社会身份，将他还原成了一个最纯粹的、等待审判的符号。
距离他被捕，已经过去了十二个小时。
在这十二个小时里，他没有合过眼，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陷入沉思的雕像。那条来自凶手的短信——“守门人，欢迎归位”——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让他彻底明白了自己身处的这场游戏的本质。
他不是棋手，甚至不是棋子。
他是棋盘本身。
所有的杀戮，所有的陷阱，所有的栽赃嫁祸，都只是为了将他这个“棋盘”，精准地摆放到这个最受瞩目、也最无法动弹的位置上——警方的最高级别审讯室。
只有在这里，他才算真正地“归位”。
审讯室厚重的铁门，“咔哒”一声，从外面被打开。
陈婧走了进来。
她换下了一身警服，穿上了一套深色的、干练的西装套裙。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脸上化着精致却又看不出痕迹的淡妆。她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刚刚侦破了一起惊天大案的疲惫刑警，更像一个即将出席一场重要商业谈判的、冷静而自信的cEo。
她的身后，跟着一名负责记录的年轻警员。两人在他对面坐下，将一叠厚厚的、几乎有半尺高的卷宗，重重地放在了金属桌上。那“砰”的一声，像是法官敲响的法槌，预示着审判的开始。
陈婧打开了桌上的微型录音笔和摄像头，然后，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林默。
她的眼神，是一种复杂的混合体。有审视，有戒备，有作为胜利者的居高临下，但在那最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寻求某种答案的困惑。
“林默，男，36岁，‘神龛科技’前创始人及cEo。”陈婧的声音，平稳、清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是在宣读一份产品说明书，“我们现在开始对你涉嫌与11.12特大连环杀人案有关一事，进行正式讯问。我问，你答。明白吗？”
林默缓缓地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他的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潭千年古井，没有任何波澜。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这种平静，让陈婧感到了些许预料之外的不安。她原本预想过他可能会有的所有反应：愤怒的咆哮、歇斯底里的辩解、或者因为绝望而导致的彻底崩溃。但她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超然物外的、仿佛一个旁观者般的平静。
她压下心中的异样感，翻开了卷宗的第一页，决定用一连串无法辩驳的、冰冷的证据，来击碎他这副故作镇定的面具。
“第一个死者，王磊。‘神龛’项目最大的投资人。项目失败后，他不仅申请冻结了你的所有资产，还试图将你名下的房产强制拍卖。你们之间，存在着直接且重大的经济纠纷。对吗？”
林默没有回答。
“第二个死者，李泽。你曾经的下属，‘神龛’项目的核心程序员之一。他在项目失败后，在业内各大技术论坛，匿名发表了多篇帖子，指控你窃取团队成果，导致你在技术圈内声名狼藉。这是赤裸裸的背叛。对吗？”
林默依然沉默。
“第三个死者，陈薇。她不仅是项目的跟投人，更是一个拥有数百万粉丝的网红。她利用自己的舆论影响力，对你和你的妻子……苏晴女士，进行了长达数月的、带有严重人身攻击性质的网络暴力。这对当时已经身患重病的苏晴女士，造成了无法估量的精神伤害。对吗？”
提到苏晴的名字时，陈婧的语气，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停顿。她紧紧地盯着林默的眼睛，试图从中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但她失望了。林默的眼神，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古井，仿佛他听到的，只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故事。
陈婧深吸一口气，继续她的攻势。她从卷宗里，抽出了一张被塑封起来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枚清晰得令人发指的指纹。
“第四名死者，周浩的案发现场。在我们勘查时，从一台被巧妙隐藏起来的服务器硬盘背后，提取到了这枚指纹。经过比对，这枚指纹，与你的指纹，完全匹配。”她将照片，推到了林默的面前，“对此，你又作何解释？”
林默的目光，终于从她的脸上，移到了那张照片上。他看了一眼，然后，嘴角，竟然向上微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冷笑，也不是自嘲。
那更像是一种……怜悯。
像一个早已知晓最终答案的智者，在看着一群执着于错误解题步骤的孩子。
“铁证如山，是吗？”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显得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奇特的、能钻进人耳朵里的穿透力。
陈婧心中一凛，她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开口。“是的。铁证如山。”
“还有吗？”林默问道，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陈婧被他这种反客为主的态度激怒了，她几乎是将另一份文件摔在了桌子上。
“当然有！”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几分，“李洞明，最后一个死者。在你闯入他公寓的前一天，你利用黑客技术，侵入了他家中的智能家居系统，通过智能音箱，对他发出了死亡威胁！‘别信任何人，快逃！神龛来找你了！’——这是李洞明教授亲口向我们报的警！你所谓的‘警告’，在我们看来，就是凶手在行凶前，享受猎物恐惧的变态游戏！”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还不够，又从文件夹里，抽出了最后一页，也是最致命的一页纸。那是从他博客草稿箱里打印出来的那篇《审判日》。
她将那张纸，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仪式感，放在了所有证据的最上面。
“‘……你们这些啃食着她痛苦的蛆虫……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们，一个个，亲手拖进我为你们创造的神龛里，接受永世不得超生的审判。’”陈婧一字一句地，将那句充满了仇恨的判词，念了出来。
她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林默，她相信，没有任何人，能在这样一条由动机、手段、证据和自白组成的、天衣无缝的逻辑闭环面前，还能保持镇定。
“动机，仇恨，指纹，威胁，人赃并获，还有你亲笔写下的复仇宣言。”陈婧靠在椅背上，双臂环胸，摆出了审判者最后的姿态，“林默，这个故事，已经足够完美了。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徒劳地挣扎，而是坦白你的全部犯罪过程。这是你唯一能为自己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
审讯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记录员的笔尖，停在纸上，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
所有人都以为，林默会在这种泰山压顶般的证据链面前，彻底崩溃。
然而，他却笑了。
不是之前那种微不可察的牵动，而是真真切切地，笑出了声。那笑声很轻，却在这间吸音效果极好的审讯室里，显得异常清晰和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