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没有穿那身象征着身份的亲王蟒袍,只穿了一件半旧的、玄色的锦袍。三日的未曾安眠,让他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眼下的乌青,更是浓得化不开。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颓败的、濒临崩溃的气息。
他一出现,医馆内瞬间鸦雀无声。
那些正在排队的病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敬畏地看着这位,传说中已经被“鬼魂缠身”的王爷。
顾临渊没有理会任何人。
他的目光,如同一只受伤的、寻找巢穴的孤狼,穿过所有人,径直锁定了那个,正坐在药柜后,慢条斯理地,翻阅着医书的、戴着面纱的身影。
那一刻,他的心,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有紧张,有期待,有恐惧,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乡情怯般的,孺慕。
他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沉重,而艰难。
他走到了柜台前,与她只隔着一张木板的距离。
他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冷的药草香。
他能看到,她那双垂着的、看着书卷的、清澈如寒潭的眼睛。
他有无数的话,想问。
——你是谁?
——你和沈璃疏,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的梦,是你搞的鬼吗?
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声,沙哑的、干涩的……
“我……病了。”
灵素翻动书页的手,停了下来。
她缓缓地,抬起眼。
那双清冷的眸子,透过薄薄的面纱,平静地落在了他那张写满了憔悴与痛苦的脸上。
四目相对。
一个,是古井无波,深不见底。
一个,是惊涛骇浪,翻江倒海。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交错,在厮杀。
许久,灵素才缓缓开口。
声音依旧是那般清冷,疏离,听不出任何情绪。
“哦?不知王爷,是何症状?”
顾临渊看着她那双,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心中,那份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竟在瞬间,有些溃散。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是说,自己夜夜梦魇,梦见亡妻索命吗?
还是说,自己心烦意乱,无法理政吗?
在这样一个,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面前,他所有的话语,都显得,如此的苍白,和可笑。
“伸出手来。”灵素淡淡地道。
顾临渊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腕,递了过去。
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灵素伸出两根纤细的、白皙得,如同上好羊脂玉的手指,轻轻地搭在了他的“寸口”脉上。
她的指尖,冰凉。
可那份冰凉,透过皮肤,传到他的经脉里,却仿佛,带着一股奇异的、能安抚他所有焦躁的,魔力。
顾临渊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贪婪地,看着她那张被面纱遮住的脸,试图从那有限的轮廓里,找出一丝一毫,与记忆中重合的痕迹。
灵素闭着眼,神情专注,仿佛正在倾听着,他身体里最深处的声音。
许久,她收回了手。
“王爷的脉象,弦、滑、而数。”
“弦,主肝郁。滑,主痰湿。数,主热象。”
“此乃肝气郁结,气郁化火,灼津为痰,痰火互结,上扰心神之兆。”
她的一番话,说得专业而精准。在场那些略懂医理的人,听得连连点头。
“从脉象上看,王爷近来,应是情志不舒,肝胆火旺,以致夜不能寐,心烦易怒,口干口苦,甚至偶有……头晕目眩之症。”
顾临渊的心,猛地一沉。
全中!
分毫不差!
“你……你可能医?”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灵素看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王爷,你这不是病。”
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直视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你这是罪。”
“是,悔不当初的罪,是,识人不明的罪,更是亲手将明珠掷于沟渠的,弥天大罪。”
“此罪,非药石可医。”
“唯一的解药,便是让你自己,亲眼去看看,亲身去体会,你当初都种下了何等的恶因,今日才会结出这般……自食其果的恶果。”
顾临渊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看着她那双清冷得,仿佛不带一丝人间烟火的眼睛,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想。
是她。
就是她。
除了她,这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敢用这种方式,对他说话。
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将他的心思,他的罪孽,看得如此的通透。
就在他心神巨震,几乎要失声喊出那个名字之时。
灵素,缓缓地从药柜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白玉瓷瓶,放在了柜台上。
“心病,还需心药医。”
“此药,名为‘三更梦’。乃是民女,以西域奇花‘断魂草’、‘忘忧花’为主,辅以数种,至幻至毒之物,炼制而成。是药,更是毒。”
“每日睡前,服用一粒。可让王爷,睡个安稳觉。”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致命的蛊惑。
“只是,此药,会放大王爷心中所思所想,让王爷在梦中,见到最想见,或是……最愧对的人。”
“梦中所历,皆如真实。或许,王爷可以在梦里,问个清楚,求个明白。待心结解开,这病自然也就好了。”
“敢问王爷,”她抬起眼,清冷的目光,仿佛,在审判着他的灵魂。
“你,敢用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