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崔克的宣言像一道无形的戒律,悬挂在队伍每个人的头顶。它并没有奇迹般地消除所有人之间的芥蒂——那太不现实了——但它确实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暂时约束住了汹涌的情感洪流,使得这支濒临崩溃的小队得以维持最低限度的运转。
尴尬依旧是空气中挥之不去的主调,但至少,它从一种令人窒息的、随时可能爆发的沉默,变成了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几分刻意疏离的平静。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连最基本的交流都充斥着火药味和无声的指责。现在,对话变得简短、克制,且严格围绕着旅途本身——方向、补给、警戒、扎营。
李易铭是这条“禁令”最直接的受益者之一,尽管这种受益带着苦涩的意味。他不必再时刻承受尤莉卡那混合着怨恨、羞愤和某种他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的目光,也不必再面对菲利克斯那如同寒冰般冻结的友谊。他可以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自己的职责中:侦查前路,维护装备,参与狩猎,以及在夜晚保持警惕。他依旧沉默寡言,但这种沉默不再是纯粹的愧疚和逃避,而是多了一份专注于当下的冷静。他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问题并没有真正解决,但至少,他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尤莉卡的变化则更为微妙。高崔克的宣言对她而言,无疑是一种羞辱,仿佛将她那晚失控的情感和行为钉在了耻辱柱上。最初的几天,她的脸色苍白,眼神中充满了不甘和委屈。但渐渐地,或许是旅途的艰辛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或许是高崔克那不容置疑的威严让她不得不接受现实,她开始将那份复杂的情绪深埋心底。她不再对李易铭投去复杂的目光,也减少了对菲利克斯的刻意讨好。她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坚韧,默默地承担着自己的那份工作,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并非只是一个被情感左右的弱者。
菲利克斯依旧是那个失魂落魄的诗人,只是他的悲伤不再那么外露。他开始重新拾起记录的笔,尽管笔下的文字远不如从前那般充满激情和诗意,更像是一种机械的责任。他与李易铭和尤莉卡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他们可以进行必要的交流,但眼神交汇时,总会不自觉地避开,仿佛害怕触碰到彼此内心深处的伤疤。
高崔克则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用他那强大的气场和不容置疑的权威,维系着这支队伍脆弱的平衡。他很少说话,但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他会公平地分配任务,也会在必要的时候给予指点。他似乎想用这种方式,重新将这个破碎的团队捏合起来。
就这样,他们离开了霍克领赫吉格那片令人不快的伤心地,继续向着东方,向着基斯里夫的方向前进。
天气越来越冷。
秋日的暖阳逐渐被凛冽的北风取代,天空也变得愈发高远和苍茫。道路两旁的树木,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伸向天空的枯槁手臂。他们身上的衣物也越穿越厚,夜晚的篝火需要燃烧更多的木柴,才能驱散那刺骨的寒意。
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奥斯特马克领的东部边境,地貌也开始发生显着的变化。连绵的丘陵逐渐被开阔的平原所取代,视野变得极为辽阔。草地枯黄,在寒风中伏低,露出了底下贫瘠的黑色土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荒凉而肃杀的气息。
“我们快要进入奥斯特马克领与基斯里夫接壤的地区了。”这天傍晚,当他们在一处避风的低矮土丘下扎营时,尤莉卡望着东方,轻声说道。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既有对故土的向往,也有一丝莫名的惆怅。
自从离开赫吉格后,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及与基斯里夫相关的话题。
李易铭正在检查他的连发手弩,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尤莉卡的侧脸在篝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朦胧。她的目光投向远方,那里是无尽的暮色,以及她日思夜想的故乡。
“基斯里夫的冬天,比这里要冷得多。”尤莉卡拢了拢身上的毛皮斗篷,继续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其他人解释,“雪会下得很大,有时候能把整个村庄都埋起来。风也更烈,像是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菲利克斯默默地听着,手中的鹅毛笔在羊皮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似乎在记录着什么,又或者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来排遣内心的空虚。
高崔克则在用一块磨刀石仔细打磨着他的战斧,斧刃在火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他对尤莉卡的话不置可否,仿佛这世间的一切严寒酷暑,都无法动摇他钢铁般的意志。
“你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了。”李易铭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他指的是尤莉卡的气质。自从他们越来越接近基斯里夫,尤莉卡身上那种属于帝国贵族小姐的娇柔似乎在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静和坚韧的东西,仿佛这片土地的寒冷与贫瘠,也塑造了她性格中不为人知的一面。
尤莉卡转过头,看了李易铭一眼,眼神依旧复杂,但少了几分之前的怨恨。“或许吧。”她淡淡地说道,“在基斯里夫,软弱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这句话,让李易铭心中微微一动。他想起了自己在哈尔·冈西的童年,想起了那些为了生存而挣扎的黑暗精灵孤儿。在那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软弱同样意味着死亡。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进入了奥斯特马克领最东端的区域。这里的村庄变得越来越稀疏,人烟也越来越罕见。道路两旁,偶尔能看到一些简陋的木制神龛,供奉着一些李易铭不认识的神只,风格粗犷而原始,与帝国内部那些精致的教堂截然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更加浓烈的寒意。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太阳也显得有气无力。偶尔会飘下一些细小的雪花,落在地上很快就融化了,留下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看那边!”一天下午,走在最前面的高崔克突然停下了脚步,指向远方。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地平线的尽头,隐约出现了一片连绵起伏的、如同白色巨浪般的景象。
“那是……雪山吗?”菲利克斯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惊叹。
“不完全是。”尤莉卡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那是世界边缘山脉的北段余脉,也是基斯里夫的天然屏障。我们离真正的基斯里夫不远了。”
随着他们继续前进,那片白色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雄伟的山脉如同巨龙般盘踞在东方,山峰上覆盖着皑皑白雪,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一股来自北方的寒风呼啸而来,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尘土,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这就是‘冰风’。”尤莉卡用手挡住脸,大声说道,“基斯里夫的特产。它从世界边缘山脉的隘口吹来,带着极北之地的严寒。”
李易铭也感受到了这股风的威力。它不像帝国的风那般湿冷,而是带着一种干燥而尖锐的寒意,仿佛能穿透骨髓。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斗篷,黑暗精灵对寒冷的天然抗性在这一刻似乎也有些不够用了。
队伍的气氛因为这壮丽而严酷的景象,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对未知道路的敬畏,对严酷环境的警惕,以及尤莉卡身上那种难以掩饰的、近乎雀跃的激动,都暂时冲淡了他们之间的尴尬。
又行进了大约半天,他们终于抵达了一个小型的边境聚落。与其说是村庄,不如说是一个由十来栋低矮的木屋和一圈简陋的木制栅栏组成的哨所。栅栏上悬挂着一些野兽的头骨,透着一股原始而彪悍的气息。
聚落的入口处,站着两名身披厚重毛皮、手持长矛的卫兵。他们的脸膛被寒风吹得黝黑粗糙,眼神锐利而警惕,如同荒原上的孤狼。他们的装束与帝国士兵截然不同,更加注重实用和保暖,少了几分帝国的精致,却多了几分野性的味道。
看到高崔克一行人,两名卫兵立刻警觉起来,手中的长矛指向他们,用一种生硬的帝国语喝问道:“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尤莉卡上前一步,用一种流畅而带着特殊口音的语言与他们交谈起来。李易铭听不懂这种语言,但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着一种古老而质朴的力量。这应该就是基斯里夫的语言了。
经过一番交涉,卫兵们的态度缓和了一些,但依旧没有放松警惕。他们打量着高崔克那矮壮的身躯和巨大的战斧,又看了看菲利克斯那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诗人装束,最后目光落在了李易铭那张带着明显异域特征的脸上,眼神中充满了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他们说,这里是奥斯特马克领的边境哨站‘寒鸦堡’,再往东走,就是无主之地,然后才是基斯里夫公国的实际控制区。”尤莉卡翻译道,“他们允许我们在这里休整一晚,但明天一早就必须离开。”
“无主之地?”菲利克斯皱了皱眉,“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是的,”尤莉卡点了点头,表情有些凝重,“那里是盗匪、野兽人,甚至绿皮经常出没的地方。基斯里夫的边境,从来都不太平。”
寒鸦堡内部十分简陋。低矮的木屋用粗大的原木搭建而成,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和兽皮。空气中弥漫着木柴燃烧的烟火味、劣质麦酒的酸味和一种难以名状的牲畜膻味。聚落的居民大多是些猎户、樵夫和退役的士兵,他们穿着厚重的毛皮和粗布衣服,神情彪悍而警惕。
他们一行人的到来,引起了聚落居民的好奇和审视。尤其是李易铭,他那与众不同的外貌,让他成为了众人目光的焦点。那些目光中,有好奇,有警惕,也有毫不掩饰的排外。
高崔克对此毫不在意,他径直走到聚落中央唯一一家看起来像是酒馆的木屋前,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酒馆内光线昏暗,烟雾缭绕。几张简陋的木桌旁,坐着三三两两的男人,他们大多沉默地喝着酒,偶尔用粗嘎的嗓音交谈几句。看到高崔克等人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四杯麦酒,一些肉干和面包。”高崔克走到吧台前,将几枚帝国银币拍在油腻的木制吧台上,声音洪亮。
酒馆老板是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壮汉,他打量了高崔克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的菲利克斯、尤莉卡和李易铭,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开始准备食物和酒水。
他们找了一张靠墙的桌子坐下。周围的目光依旧不时地扫过他们,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审视。
“这里的人,似乎不怎么友好。”菲利克斯压低声音说道,他感到有些不自在。
“边境地区的人都是这样。”尤莉卡解释道,“他们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也经历过太多的危险。不信任陌生人,是他们生存下去的本能。”
李易铭默默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这里的氛围与帝国内地的城镇截然不同。没有繁华的街道,没有精致的店铺,也没有悠闲的市民。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粗砺、原始,充满了生存的张力。人们的眼神中,少了几分安逸,多了几分警惕和彪悍。这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在震旦海褀城底层码头区厮混的日子,那里的氛围与此有些相似,只是这里的环境更加严酷,人们的性格也更加直接。
很快,麦酒和食物送了上来。麦酒的味道十分粗劣,带着一股浓重的苦涩味,但却异常烈性,一口下肚,便有一股暖流从小腹升起,驱散了不少寒意。肉干又干又硬,需要费力咀嚼,面包也十分粗糙,但对于饥肠辘辘的旅人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美味。
“我们明天离开这里后,往哪个方向走?”李易铭一边啃着坚硬的肉干,一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