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感伤的,是一个属于她们那一代人的时代彻底落幕,也是对一个如此复杂、强大、最终归于平静的朋友、长辈的逝去,感到由衷的怅惘。
如今,她们能安享晚年,儿女绕膝,如温宜公主嫁与富察傅恒,夫妻恩爱;淑和公主在瓜尔佳府上亦是生活美满,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何尝没有宜修,有意无意营造出的相对平和的后宫氛围之功?
弘历、弘昼、弘瞻、弘阳,乃至早年因生母缘故与宜修并不算亲近的弘时,此刻皆悲痛难抑。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忆起,这位皇额娘对他们无论长幼,在成长过程中都给予过的切实关怀——病榻前焦灼的探视,学业上严厉却不失关切的督促,乃至婚姻大事上耐心的操心与打点。
她以皇太后之尊,却在这些细处给予了他们近乎寻常母亲的真切爱护,如同一把无形的大伞,护佑着他们在这诡谲的深宫中平安长大,顺利成家立业。这份并非生母却胜似生母的恩情,他们此生永志不忘。
弘历和容音一直关注着世兰的状态,生怕她支撑不住倒下。他们已经失去了一位,承受不住失去另一位母亲的痛苦。
然而,在整个漫长而哀戚的丧仪过程中,圣母皇太后年世兰,却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平静”。她穿着那身沉重得几乎压弯脊梁的太后规格孝服,一丝不苟地依照礼制完成所有繁琐的仪式,跪拜,起身,再跪拜……
脸上却如同覆盖了一层寒冰雕琢的面具,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撕心裂肺的嚎啕痛哭,也无压抑不住的低声啜泣,沉默得如同一尊失去了所有灵魂与生气、徒留精美外壳的瓷偶,被无形的手牵引着完成既定的动作。
她的眼泪,似乎在那最后十年相伴的尾声中,在那日复一日、眼睁睁看着爱人的生命力如同沙漏般无可挽回地流逝的煎熬里,早已提前流尽、耗干了。
只有最细心、最了解内情的人,如绘春,才会惊恐地发现,世兰那空洞得可怕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瞬离开过那具华丽而冰冷的、承载着她此生唯一挚爱的棺椁。
那眼神,空洞之下是骇人的专注,仿佛要将那木质看穿,直抵内里,与她的小宜做最后的对视。她宽大的孝服袖中,右手始终紧紧攥着,指节因用力而扭曲——那里,藏着一个她早已备好的、装着剧毒汁液的小瓷瓶。
她原计划,在送葬队伍最终抵达陵寝,在那巨大的石门即将轰然关闭、将她的小宜永世封存于黑暗之前的那一刻,便毫不犹豫地服下,随她而去,兑现那“日月同辉”,“你我同在”的誓言。
可是,一道无形的、却比金石更坚固的枷锁,死死地捆住了她求死的脚步。
就在宜修临终前那段多数时间昏沉、却偶尔有极其清醒瞬间的时日里,她曾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死死攥住世兰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皮肉里。她一字一句,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烈的恳求与命令,清晰地烙印在世兰的心上:
“世兰……听着……不许……绝对不许跟随我……你要替我看……看看这世上……更多的风景……替我看弘历……如何开创他想要的盛世……看百姓……如何真正安居乐业……你要开心……要替我幸福……至少……十年……不,要更久……否则……我在地下……永不原谅你……永不……”
她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愧疚与无尽的不舍,气若游丝,却挣扎着吐出最后的、带着血丝的抱歉:“对不住……终究是……辜负了……你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