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是苏曼卿发来的信息,字迹依旧是温软的调子:“沈先生,晨起翻到祖母留下的染线方子,其中一种‘霞影黄’,或许正适合姚黄的花蕊,需不需要我抄给你?”
沈知言看着信息,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他仿佛能想象到苏曼卿此刻的模样,大概正坐在木香花架下的竹椅上,手边放着那本旧笔记,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眼神专注而温柔。他指尖敲击屏幕,回得也简单:“多谢苏小姐,若方便,盼能一见,顺带归还笔记。”
信息发出不过片刻,便收到了回复:“好,那午后你来院里吧,我让厨房炖了莲子羹,配着茶喝正好。”
放下手机,沈知言的心里又添了几分浅浅的期待。他将绣绷重新收好,转身开始整理工作室。案几上散落的丝线被一一归置进锦盒,不同颜色、不同粗细的丝线分门别类,排列得整整齐齐;用过的银针被擦拭干净,插进竹制的针筒里,阳光照在针身上,反射出细碎的银光;那些暂时用不上的残片,被小心地铺在素色锦缎上,收进木盒的底层。整个过程,他做得从容而细致,没有了以往的急躁,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对器物的珍视。
整理妥当后,他拿起苏曼卿借给他的那本笔记,细细翻阅起来。笔记的前半部分多是针法心得,从基础的平针、套针,到复杂的晕针、缠针,都记载得详尽而细致,甚至还有几幅手绘的针脚示意图,线条娟秀,一目了然。翻到后半部分,便是染线的配方,苏曼卿提到的“霞影黄”赫然在列,配方旁还标注着一行小字:“暮春霞起时采槐花粉,拌以蜜水,浸丝线三宿,晒至半干,复浸于晨露中,如此三番,色如霞晕,暖而不燥。”
沈知言轻声念着,心里满是感慨。这般繁琐的工序,这般对细节的极致追求,正是古法技艺的精髓所在。现代染线多是机器批量生产,效率极高,却少了这份与自然相融的耐心,也少了那份藏在工序里的心意。他忽然明白,苏绣之所以能成为传世技艺,不仅在于针法的精妙,更在于这份对“物”的敬畏——敬畏丝线的脾气,敬畏自然的时序,敬畏每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细节。
他合起笔记,放在案头最显眼的位置。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自己珍藏的古绣图谱,里面收录了历代苏绣名家的作品,其中便有几幅与《牡丹图》风格相近的花卉绣品。他翻开一页,上面是清代一位苏绣大师的《百牡丹图》,其中一朵姚黄的针法,与苏曼卿祖母的《牡丹图》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那位大师的针脚更显凌厉,而苏曼卿祖母的针脚则多了几分温婉。
沈知言对比着看了许久,越发觉得苏曼卿的话有道理。每一位绣者都有自己的风格,每一幅绣品都藏着绣者的心境,修复不是要抹去这些独特的印记,而是要让这些印记在时光的打磨下,依然能清晰地呈现出来。就像《牡丹图》,它既要有苏曼卿祖母那份温婉舒展的气韵,也要有他作为修复师,对这份气韵的理解与延续。
不知不觉间,已近午时。沈知言简单收拾了一下,将笔记、绣绷以及几处还需确认的残片小心地装进随身的行囊里,锁上工作室的门,朝着平江路的方向走去。
春日的午后,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平江路上游人不多,青石板路被晒得暖暖的,踩在上面格外舒服。路边的老槐树抽出了新叶,嫩绿的叶片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偶尔有几片花瓣飘落,轻轻落在肩头,带着淡淡的花香。沈知言放慢了脚步,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惬意。以往来这里,多半是为了寻访古物或请教技艺,心头总有琐事牵绊,从未像此刻这般,能静下心来感受沿途的风景。
走到苏家那扇雕花木门前时,远远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莲子香,混着木香花的清冽,让人身心舒畅。他抬手轻叩门环,门很快便被打开了,是苏曼卿的侍女,笑着对他说:“沈先生,小姐在院里等您呢。”
沈知言点点头,跟着侍女走进院子。木香花架下,苏曼卿正坐在竹椅上,手里拿着一本线装书,旁边的石桌上,放着一个白瓷碗,里面盛着温热的莲子羹,袅袅地冒着热气。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眼里笑意盈盈:“沈先生,来了。”
“劳苏小姐久等。”沈知言走上前,将行囊放在石桌上,“这是令祖母的笔记,多谢借阅,让我受益匪浅。”
苏曼卿接过笔记,随手放在一旁,拿起石桌上的莲子羹,递给他一碗:“先尝尝吧,刚炖好的,加了点冰糖,不腻。”
沈知言接过碗,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暖意顺着手臂蔓延开来。他舀了一勺放进嘴里,莲子软糯,汤汁清甜,带着淡淡的荷香,恰到好处地驱散了一路的风尘。“味道很好,多谢苏小姐。”
“喜欢就多喝点。”苏曼卿笑着,也拿起自己的那碗,轻轻舀着,“您今日来,是修复上遇到什么疑问了吗?”
沈知言放下碗,从行囊里取出绣绷和那几片残片,放在石桌上:“主要是想让你看看补绣的部分,尤其是姚黄的花瓣,还有几处细节,想听听你的意见。另外,也想问问‘霞影黄’的染线法子。”
苏曼卿放下碗,凑近案几,目光落在绣绷上。当看到那朵重获生机的姚黄时,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指尖轻轻拂过补绣的区域,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珍宝。“沈先生,您做得真好。”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惊喜,几分感动,“这针脚的气韵,和祖母的几乎一模一样,甚至……多了几分鲜活。”
听到这话,沈知言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大概是对一位修复师最高的赞誉——不是修补得天衣无缝,而是让绣品重获了本该有的生命力。“这都要多谢你。”他看着苏曼卿,语气真诚,“若不是你提点我‘修复是延续而非复制’,又借我令祖母的笔记,我恐怕至今还在原地打转。”
“我们本就是为了同一件事。”苏曼卿摇摇头,眼里的光芒温柔而明亮,“您看这里,”她指着姚黄花瓣的边缘,“祖母的‘晕针’最讲究的就是‘留白’,您补的这几针,正好留了一丝空隙,既填补了缺损,又没有显得拥挤,太懂她的心思了。”
沈知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处确实是他刻意留出来的。当时他想起苏曼卿说的,绣者的巧思往往藏在不刻意的细节里,便没有将缺损处完全铺满,而是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缝隙,没想到恰好契合了原绣者的心意。“我也是照着令祖母笔记里的说法,慢慢琢磨的。”
“笔记里只写了技法,真正能读懂这份‘留白’的心意,才是最难的。”苏曼卿看着他,眼里满是赞许,“沈先生,您是真正懂古绣的人。”
两人并肩站在案几前,一边看着绣绷,一边讨论着细节。苏曼卿说起祖母绣这幅《牡丹图》时的情景,说她那时总爱坐在这木香花架下,趁着晨光正好,或是暮色降临,一针一线地绣着,有时绣到兴起,便会哼起江南的小调,声音轻柔,和着风声、花香,格外动人。沈知言则说起自己补绣时的心境,说起那些在深夜里,对着残片反复感受原绣者针法力道的时刻。
阳光透过木香花的枝叶,洒在他们身上,斑驳的光影在绣绷上流转,像是时光在无声地诉说。偶尔有微风拂过,带着花瓣的清香,吹动案几上的笔记,纸页轻轻翻动,发出细碎的声响。两人的话语不多,却总能精准地get到对方的心意,仿佛是相识多年的老友,无需过多言语,便能明白彼此心中所想。
聊到姚黄的花蕊时,沈知言提起了“霞影黄”:“你说的‘霞影黄’,笔记里记载得很详细,但其中‘浸于晨露中’这一步,我有些不确定,该如何收集晨露,又该浸泡多久才合适?”
苏曼卿想了想,从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陶碗,碗壁上还带着淡淡的青苔痕迹。“这是祖母当年用来收集晨露的碗。”她将陶碗递给沈知言,“晨露要选清晨未被日晒的,最好是从木香花叶上收集,带着花的香气,染出来的丝线会更温润。浸泡的时间,笔记里写的是‘三宿’,但要注意,不能放在阳光下晒,要放在阴凉通风处,让丝线慢慢吸收露水中的气息。”
沈知言接过陶碗,碗身粗糙却带着温润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百年前晨露的清凉。“多谢你,说得这么详细。”
“这些都是祖母教我的。”苏曼卿笑了笑,眼里带着几分怀念,“我小时候,总爱跟着她一起收集晨露,看着她把丝线放进露水里,心里总觉得很神奇。那时不懂,只觉得是好玩的游戏,现在才明白,每一道工序里,都藏着对技艺的敬畏。”
沈知言点点头,深以为然。他修复过无数古绣,见过太多精妙的技法,也读过太多古籍记载,但从未像此刻这样,真切地感受到技艺背后那份鲜活的情感。那些染线的工序,那些绣花的时光,不是冰冷的文字和技法,而是绣者将自己的心意、自己的时光,一点点融进丝线里,让每一幅绣品都有了温度,有了灵魂。
两人又聊了许久,从“霞影黄”的染制,聊到苏绣中其他失传的针法,从《牡丹图》的修复,聊到古绣传承的困境。苏曼卿说起,现在愿意静下心来学苏绣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很多古老的针法都面临着失传的风险,她翻遍了祖母留下的笔记,又走访了很多老艺人,才勉强找回了一些技法,但还有很多,早已淹没在时光里。
说起这些时,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怅然,却又很快振作起来:“不过没关系,只要还有人记得,还有人愿意去做,就总有希望。就像这幅《牡丹图》,若不是您愿意花心思修复,它可能就一直沉寂在木盒里,再也没有人能看到它的美。”
沈知言看着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共鸣。他想起自己刚入行时,师父就对他说,修复古物,不仅是手艺,更是责任。那些古老的器物,承载着历史,承载着文化,若是没人愿意修复,它们就会一点点腐朽、消失,成为永远的遗憾。而他和苏曼卿,虽然做的事情不同,一个修复,一个传承,却都在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让这些古老的美好,得以延续。
“你说得对,只要有人愿意坚持,就有希望。”沈知言的语气坚定,“以后若是遇到失传的针法,或是需要修复的古绣,我们都可以一起探讨,一起想办法。古绣的传承,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
苏曼卿抬起头,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用力点点头:“好。沈先生,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更有底了。”
阳光渐渐西斜,木香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路上,像是一幅流动的绣品。沈知言看了看天色,知道该离开了。他将绣绷、残片和那只陶碗小心地收进行囊,又拿起那本笔记,递还给苏曼卿:“笔记多谢你,帮了我大忙。”
“您若是还需要,随时可以来拿。”苏曼卿接过笔记,轻轻放在案几上,“染‘霞影黄’的时候,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可以随时找我。”
“一定。”沈知言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沈先生。”苏曼卿忽然叫住他。
沈知言回过头,看向她。
苏曼卿从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袋,递给他:“这里面是一些槐花粉,是我去年晒干收起来的,应该还能用。您染线的时候,或许能用得上。”
沈知言接过锦袋,入手轻飘飘的,却又觉得沉甸甸的。锦袋上绣着一朵小小的白梅,针脚细密,一看便知是苏曼卿亲手绣的。“多谢苏小姐,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苏曼卿笑着,眼里的光芒像极了此刻的夕阳,温暖而柔和,“能为祖母的绣品出一份力,我很高兴。”
沈知言看着她,心里有太多的话想说,最终却只化作一句:“等《牡丹图》完全修复好,我第一时间带过来给你看。”
“我等着。”苏曼卿点点头,站在木香花架下,看着他转身离开。
沈知言走在青石板路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着槐花粉的锦袋,心里满是温暖。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带着春日特有的暖意,路边的花香萦绕鼻尖,让人心旷神怡。他回头望了一眼苏家的小院,雕花木门紧闭,木香花的枝条从墙头探出来,在风中轻轻摇曳,像在挥手告别。
回到工作室时,夕阳已经落到了西边的天际,将天空染成了一片绚烂的橘红。沈知言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而是将锦袋里的槐花粉倒出来,放在一个干净的白瓷盘里。槐花粉是淡黄色的,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仿佛还残留着去年暮春的阳光气息。他又取出那只陶碗,仔细清洗干净,放在窗台上,准备明日一早去收集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