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言先生:
您好。
遵照您的嘱托,我将苏曼卿女士在此次古绣修复研讨会上的核心观点与心得整理成文,希望能为您正在进行的研究提供一些参考。苏女士的言谈如她手中的绣品一般,精微而深刻,充满了对这项古老技艺的敬畏与热爱。以下是我整理并略作扩充的记录。
当我们谈论古绣修复时,我们首先要明确一个核心问题:我们修复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一件破损的织物,还是一段凝固的历史、一种失落的美学、一位无名绣娘的心血与呼吸?苏曼卿女士认为,答案显然是后者。修复古绣,绝非简单的“缝补”,而是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是一场与古人的精神交流。它要求我们不仅是技艺的传承者,更要成为历史的守护者、文化的解读者。
修复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是“读懂”。在拿起针线之前,修复师必须将自己变成一名侦探、一位考古学家。我们面对的每一件古绣,都是一个沉默的“现场”。它的破损、褪色、污染,都不是孤立的事件,而是时间留下的线索。我们需要通过精密的仪器和肉眼的观察,去分析它的“前世今生”。
首先是材质分析。绣地是什么?是桑蚕丝的素缎,还是苎麻的纱罗?它的密度、捻度、光泽度如何?丝线呢?是家蚕丝、野蚕丝,还是金银线?丝线的粗细、颜色、股数,甚至是捻向(S捻还是Z捻),都决定了它的质感和表现力。这些信息,往往需要借助高倍显微镜才能准确获取。我们甚至需要分析丝线的染料成分,是植物染(如茜草染红、靛蓝染蓝),还是矿物染(如石青、石绿),这直接关系到我们未来选用补线的色彩牢度和化学稳定性。
其次是针法研究。这是读懂绣品“语言”的关键。中国刺绣针法繁复,每一种针法都有其独特的表现力。是苏绣的虚实乱针,还是湘绣的鬅毛针?是广绣的钉金绣,还是蜀绣的晕针?我们需要像拆解密码一样,仔细观察绣品的每一寸肌理。绣娘是如何起针、收针的?针脚的疏密如何?她是如何通过不同针法的组合,来表现山水的远近、花鸟的神韵、人物的神情的?有时,一件绣品上会运用数十种针法,它们的转换和衔接,本身就是一种高超的艺术。只有完全理解了绣娘的创作思路和技术路径,我们的修复才能做到“从心所欲不逾矩”。
最后是病害诊断。绣品的“病症”多种多样。是因潮湿而生的霉斑,还是因光照而导致的褪色?是因虫蛀而留下的孔洞,还是因牵拉而造成的撕裂?每一种病害背后,都有其复杂的成因。例如,同是霉斑,在不同的绣地和丝线上,其侵蚀程度和清除难度都大相径庭。我们必须像医生一样,对每一处病害做出精准的诊断,判断其是表面污染,还是已经深入纤维内部。这决定了我们后续治疗方案的选择。
在“读懂”之后,便是“准备”。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和细致的过程,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准备工作的充分与否,直接决定了修复的成败。
最核心的准备,无疑是补线的选配。这是修复中最具挑战性的环节之一。理想的补线,应当在材质、纤度、捻度、颜色、光泽等所有方面,都与原作的丝线无限接近。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此,我们往往需要采取“定制”的方式。
如果原作丝线的材质确定为桑蚕丝,我们便需要寻找或委托缫丝厂生产同样规格的生丝。然后,我们需要进行染色。为了达到与原作褪色后的颜色一致,我们需要进行无数次的试染。苏曼卿女士常说,这是一个“与光和色搏斗”的过程。同样的染料,在不同批次的丝线上,在不同的温度和时间下,染出的颜色都会有细微的差别。我们需要在不同的光源下(自然光、日光灯、白炽灯)反复比对,确保补线的颜色在任何光线下都能与原作和谐地融为一体,既不能过于突兀,也不能黯淡无光。这不仅仅是技术,更是一种对色彩的极致敏感和审美判断。
除了丝线,修复所用的工具也必须精心准备。修复针要比普通绣花针更细、更圆钝,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对脆弱织物的损伤。绷架必须是无酸、无金属锈的,并且要有足够的稳定性,确保在修复过程中绣品不会产生不必要的拉伸。所有接触绣品的工作台、镊子、剪刀等,都必须经过严格的清洁和无酸处理,防止二次污染。
准备工作就绪,便进入了修复的核心阶段——“治疗”与“补全”。这是一个将理论付诸实践的过程,要求修复师具备最高超的技艺和最稳定的心态。
修复的基本原则是“最小干预”和“可逆性”。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应是为了加固和延续原作的生命,而不是用我们的“创作”去覆盖原作的“痕迹”。因此,所有的修复手段都应尽可能地温和,并且在未来,如果有更先进的技术出现,今天的修复工作可以被安全地移除,而不会对原作造成新的伤害。
对于污染的清除,我们通常采用物理干洗法,如使用无酸的软毛刷、橡皮擦或特制的吸附黏土,极其轻柔地去除表面的灰尘和污渍。对于霉斑等化学性污染,则需要在实验室环境下,经过严格的测试,选用最温和、最有效的化学试剂进行局部处理。这个过程必须在严密监控下进行,因为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丝线脆化或颜色改变。
对于破损的织补,更是修复师功力的集中体现。无论是填补虫蛀的孔洞,还是缝合撕裂的口子,修复师都必须将自己想象成当初创作这件绣品的绣娘。我们需要从破损处的边缘寻找针法的规律,然后用选配好的补线,以与原作完全一致的针法、方向和力度,将缺失的部分一点点“织”回去。这个过程被称为“以针作画”,每一针下去,都要考虑到与周围针脚的衔接,要做到天衣无缝,仿佛这片缺失的图案从未离开过。
在修复过程中,最考验智慧的,是如何处理“补全”与“残缺”的关系。当绣品的某个部分缺失过多,仅凭周围的痕迹无法判断其原始样貌时,我们该怎么办?是根据史料和风格进行合理的想象和补全,还是保留其残缺的状态?
苏曼卿女士提出了一个审慎的原则:“可识别的补全”。如果我们有充分的证据(如图案的对称性、同题材其他作品的参照等)来推断缺失部分的原貌,我们可以进行补全,但补全的部分必须在视觉上与原作有所区别。这种区别不是让它看起来“新”,而是通过极其细微的针法变化或色彩饱和度的降低,让有经验的研究者能够分辨出哪些是原作,哪些是修复。这既是对历史的尊重,也是对未来研究的负责。我们不是要创造一件“完美”的复制品,而是要呈现一件“真实”的、带有修复痕迹的历史文物。
修复完成,并不意味着工作的结束,恰恰相反,这是一个新的开始。最后一步,也是贯穿始终的一步,是“记录与传承”。
每一次修复,都应被视为一次深入的学术研究。从最初的分析、诊断,到中间的每一个技术步骤,再到最终的修复效果,都必须以文字、照片、视频等多种形式,进行详尽、客观的记录。这份修复档案,是这件文物生命史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记录了我们这个时代的认知水平和技术能力。
更重要的是,这份宝贵的经验需要被传承下去。苏曼卿女士强调,古绣修复技艺不应是少数人的“独门绝技”,而应通过师徒传承、建立工作室、举办培训班等方式,培养更多既懂历史文化、又精于传统技艺的年轻修复师。只有让更多的人了解它、热爱它、掌握它,这项古老的技艺才能真正“活”在当下,并走向未来。
沈先生,以上便是我整理的苏曼卿女士关于古绣修复的主要论述。她将这项工作比作一场“修行”,修行的道场,便是这方寸之间的绣绷;修行的法门,便是手中的一针一线;修行的目标,便是通过修复,让沉睡的历史重新开口说话,让古老的美学在当代重焕光彩。
希望这些文字能对您有所启发。
顺颂时祺。
顾星晚
敬上
在那次研讨会的最后,苏曼卿女士没有再过多谈论具体的修复技术,而是将话题引向了更深邃的层面。她认为,修复师的工作,本质上是一种“再创作”,但这种创作的核心,是“克制”与“谦卑”。我们不是在扮演上帝,去修正历史的“不完美”,而是作为一个忠实的“转述者”,小心翼翼地将历史的声音传递给未来。
这种“转述者”的角色,要求我们具备一种近乎苛刻的同理心。我们必须尝试去理解,在几百年前,那位绣娘是在怎样的环境下工作的?她的心境是怎样的?她是怀着对神明的敬畏,对生活的热爱,还是仅仅作为一项谋生的技能,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枯燥的劳动?这些情感,都会通过她手中的针线,悄无声息地融入绣品之中。
一件绣品的针脚,如果整齐划一到了极致,甚至有些刻板,或许反映了绣娘内心的拘谨与一丝不苟;而另一些绣品,尤其是在表现山石或云气的地方,针脚看似凌乱,却充满了动感与生命力,这背后或许是一位技艺娴熟、情感奔放的绣娘在“得意忘形”地挥洒。修复师在处理这些区域时,就必须能“读”出这种情绪。在补全时,不能用过于规整的针脚去破坏原作的“气韵”。这便是修复的最高境界——不仅修复其形,更要修复其“神”。
苏女士举了一个她亲身经历的例子。她曾修复过一幅清代晚期的苏绣小品,绣的是一枝折枝玉兰。绣品的左上角有一个因虫蛀而形成的不规则孔洞,恰好破坏了一片最重要的花瓣和一部分枝干。在研究针法时,她发现绣娘在绣这片花瓣时,用的是一种极为精妙的“虚实针”,针脚由密到疏,由深到浅,将玉兰花那种温润、通透的质感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在靠近孔洞边缘的地方,有几针显得有些犹豫和凝滞。
起初,苏女士以为这是绣娘技艺上的瑕疵。但在反复观察和思考后,她突然意识到,这或许不是瑕疵。她查阅了这幅绣品的流传记录,发现它曾为一位江南闺秀所有。她大胆地推测,或许这位闺秀就是绣娘本人,或者绣娘在创作这幅作品时,正经历着某种特殊的情感波动。那几针凝滞,会不会是她内心犹豫、悲伤或思念的投射?
这个念头让苏女士感到一阵战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的修复就不再是简单的织补,而是在介入一段私人的、隐秘的情感史。她该如何处理那几针“凝滞”?是将其“修正”得完美无瑕,还是应该保留这份“不完美”,并在补全的部分延续这种情绪?
最终,她选择了后者。在填补孔洞时,她刻意模仿了那几针的犹豫感,让补全的部分与原作在“情绪”上达成了统一。她说,当她完成最后一针,退后几步审视作品时,她感觉自己不是在修复一件死物,而是在倾听一个跨越百年的灵魂的低语。那一刻,她深刻地体会到,修复的真正魅力,不在于技术的炫技,而在于这种跨越时空的共情与理解。
除了对“神”的修复,苏女士还特别强调了修复工作中的“伦理困境”。她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我们是否有权“美化”历史?
在修复实践中,我们常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一件古绣因为年代久远,其色彩已经变得暗淡、斑驳,甚至出现了令人不悦的“褪色斑”。从技术上讲,我们或许有能力通过化学手段,将其恢复到一个“更鲜艳”、“更和谐”的状态。但我们应该这么做吗?
苏女士的答案是:不。因为这种“斑驳”和“暗淡”,本身就是时间的印记,是历史的一部分。它记录了这件绣品在过去几百年里所经历的光照、湿度、温度的变化,记录了它所存放的环境。如果我们将其“美化”,我们实际上是在抹去这段历史,创造一个虚假的、不符合史实的“完美”形象。我们呈现给观众的,将不再是一件真实的文物,而是一件经过我们“pS”的艺术品。
这种做法,看似是让文物“重焕光彩”,实则是对历史的不尊重。修复的目的,是“续命”,而不是“返老还童”。我们应该做的,是在加固其结构的基础上,尽可能地保留其原始的面貌,包括那些因时间而产生的“伤痕”。这些伤痕,恰恰是它最宝贵的“身份证”。
当然,伦理的边界并非总是如此清晰。比如,对于一件因人为破坏而造成的巨大缺损,比如被刀割裂或被火烧掉一大块,我们又该如何处理?完全保留空白,可能会让观众无法理解作品的整体构图和艺术价值;而进行补全,则又陷入了“创作”的泥潭。
面对这种困境,苏女士提出了“视觉引导”的原则。与其凭空想象去“补全”,不如采用一种更巧妙、更诚实的方式。例如,可以用与原作材质相同但颜色有明显区分的丝线(如极淡的灰色或米色),以一种非常简约、写意的方式,将缺失部分的轮廓和主要结构“勾勒”出来。这样做,既能帮助观众理解作品的原貌,又明确地告诉所有人:“这部分是后人的推测和示意,而非原作。”这是一种充满智慧和诚意的折中方案,它在尊重历史和满足现代观赏需求之间,找到了一个精妙的平衡点。
苏女士还谈到了现代科技在古绣修复中的应用与反思。她并不排斥科技,相反,她认为科技是修复师的“千里眼”和“顺风耳”。高光谱成像技术可以帮助我们“看到”肉眼无法分辨的、被覆盖在表层之下的原始色彩和图案;纤维分析仪可以让我们对丝线的老化程度做出科学的评估;无损检测技术则能让我们在不接触文物的情况下,了解其内部结构的病害。
然而,她也警告我们,绝不能成为技术的奴隶。科技可以提供数据,但无法做出判断。最终决定修复方案的,依然是修复师的知识、经验和审美。一个修复师,如果只依赖仪器的数据,而丧失了用手去触摸、用眼去观察、用心去感受的能力,那他只能是一个技术工人,而不是一个真正的文化守护者。
她生动地比喻道:“科技就像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份详尽的‘病历’,但如何为这位‘病人’开出最合适的‘药方’,并‘对症下药’,最终还是要靠医生的临床经验和仁心。”修复师的手感、眼感和心感,是任何精密仪器都无法替代的。这种“感觉”,是在成千上万次与针线、与织物的亲密接触中,慢慢培养起来的。
最后,苏曼卿女士将话题引向了未来。她忧心忡忡地指出,古绣修复面临的最大危机,并非技术的缺失,而是传承的断代。
首先是人才的断层。这项工作枯燥、耗时、报酬不高,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定力,对于习惯了快节奏生活的年轻人来说,吸引力不大。其次是材料的失传。许多用于制作古代顶级绣品的特种丝线,其制作工艺已经失传。我们今天所能找到的丝线,在韧性、光泽和细腻度上,往往与古人的产品存在差距。最后是文化语境的丧失。现代社会的审美与古代已经大相径庭,我们越来越难以理解古人的审美情趣和价值观念。一个无法理解“留白”之美、“含蓄”之韵的修复师,又如何能真正修复一幅蕴含着东方哲学思想的古绣呢?
因此,苏女士呼吁,保护古绣修复技艺,必须是一个系统工程。它不仅需要技艺的传承,更需要文化的培育。我们需要在学校里开设相关的课程,让更多年轻人了解这项技艺的价值;我们需要建立更完善的师徒传承制度,让宝贵的经验得以延续;我们更需要通过展览、讲座、媒体宣传等方式,在全社会范围内,重新唤起人们对中国传统美学的热爱与尊重。
她语重心长地说:“每一件古绣,都是一个无声的老师。它教会我们什么是美,什么是匠心,什么是时间的价值。我们修复它,不仅仅是为了让它多存在几十年、几百年,更是为了让它所承载的那份东方智慧和审美精神,能够继续滋养我们的民族文化。”
沈先生,苏曼卿女士的话语,如同一把钥匙,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古绣修复艺术深邃殿堂的大门。她所描述的,早已超越了一门手艺的范畴,那是一种融合了历史、美学、科学与哲学的综合性修行。
修复师,这个看似平凡的职业,实则扮演着历史长河中的“摆渡人”角色。我们站在时间的彼岸,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自彼岸的、脆弱而珍贵的文化遗产,用我们的知识、技艺和虔诚,将它们修复、加固,再亲手交给未来的世代。
这个过程,漫长而艰辛,甚至常常不被人理解。但正如苏女士所说,当你完成一件作品的修复,看着它以一种更真实、更完整的姿态,重新展现在世人面前,向人们讲述着它所经历的风雨与故时时,那种巨大的满足感和成就感,是任何其他工作都无法比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