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惊讶(1 / 2)

染着沙棘色的丝绸

娜迪莎的指甲在藤编扶手椅上划出细碎的声响,阳光正斜斜地穿过工作室的玻璃窗,把顾星晚的侧脸切成两半——一半浸在檀木色的阴影里,一半浮在金箔似的光尘里。她盯着工作台中央那件旗袍的领口,突然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个短促的气音,像被沙漠里的热风呛到似的。

“这是……”她的法语带着斯瓦希里语特有的卷舌音,尾音在舌尖打了个结。指尖悬在离衣料两寸的地方,不敢碰。

顾星晚正用银剪子修整盘扣的丝线,闻言抬头时睫毛上还沾着根线头。“前几天看你带的那些马赛族珠饰,突然想试试。”她把剪子搁在描金托盘里,金属碰撞声在满室布料的呼吸声里格外清越,“觉得这样或许……”

娜迪莎没听她说完。目光已经顺着斜襟上的盘扣滑下去了——那些本该是玉石或珊瑚的位置,缀着三枚拇指大的铜质项圈,边缘还留着锻造时的锤痕,像她祖母传给她的那副婚饰。更让她心跳漏拍的是下摆,月白色的杭绸上,顾星晚用苏木染的丝线绣出了长颈鹿的轮廓,但脖颈处却盘绕着缠枝莲,蹄子踩着的不是稀树草原,而是几片零落的芭蕉叶。

她突然想起去年在内罗毕博物馆看到的老照片。1932年,一个穿着改良旗袍的中国女人站在蒙巴萨港口,身后是扛着象牙的马赛武士,女人的开衩处露出的小腿上,竟裹着块靛蓝蜡染布。当时她只觉得荒诞,此刻却看着眼前这件衣服,突然明白那种荒诞里藏着的温柔。

“为什么用铜?”她终于碰到了那枚项圈,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像握住了块刚从尼罗河里捞出来的石头。

顾星晚正往滚边里穿细麻绳,闻言笑了笑:“银的太亮了,会吃掉丝绸的光。你看——”她把台灯往旁边挪了挪,夕阳透过铜圈的镂空花纹,在墙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草原上透过金合欢树叶的阳光,“这样就像把你们那里的黄昏,缝进布料里了。”

娜迪莎的手指突然有些发颤。她见过太多把非洲元素当点缀的设计,那些在t恤上印个粗糙图腾,在耳环上挂片廉价鸵鸟毛的东西,像游客随手拍的快照,只有猎奇,没有敬意。可这件旗袍不一样,它像篇双语散文,每个针脚都在翻译着两种文明的私语。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穿西装的情景。十五岁那年,父亲把他在殖民者留下的仓库里找到的旧西装改给她穿,硬挺的垫肩磨得锁骨生疼,袖口的纽扣早就掉了,母亲用颗红玛瑙珠子缝上去。那天她站在镜子前,觉得自己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既别扭又莫名骄傲。此刻看着这件旗袍,竟生出了同样的感觉。

“开衩太高了。”她突然说,指尖划过右襟的开衩处,那里的滚边用了埃塞俄比亚的亚麻线,比普通丝线更有筋骨,“我们的女人不会露这么多腿。”

顾星晚立刻从抽屉里翻出卷尺:“我留了改的余地,你觉得到膝盖上面三指怎么样?”她蹲下来比划着,马尾辫扫过旗袍的后摆,那里用金线绣着朵沙漠玫瑰,花瓣边缘故意绣得有些毛糙,像被风沙磨过的痕迹。

娜迪莎看着她认真的侧脸,突然想起上周顾星晚缠着她讲豪萨族的染布工艺,笔记本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图案,其中有个被圈起来的符号,此刻正变成盘扣的纹样,缀在旗袍的第二颗扣眼处。原来那些漫不经心的提问,都被她像收集贝壳似的藏起来了。

“领口这里,”娜迪莎伸手抚过立领的边缘,那里缝着圈极细的珠链,是用她上次随口说好看的那种肯尼亚小玻璃珠串的,“我们跳舞的时候,脖子会动得很厉害,会不会不舒服?”

“我加了暗褶。”顾星晚捏着领口轻轻往外拉,立领内侧果然露出几毫米的褶皱,“就像你们的坎加布,看着紧,其实能拉开半尺。”她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试了好几次,总觉得哪里不对,刚才你进来的时候,突然想到可能是少了点烟火气。”

娜迪莎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工作台角落,那里摆着个豁口的土陶碗,里面插着几支干枯的猴面包树花。顾星晚拿起其中一支,用银线固定在旗袍的左侧开衩处,干枯的花瓣在丝绸上投下浅褐色的影子,像不小心溅上的茶渍。

“这样就对了。”娜迪莎轻声说。她突然想穿上这件衣服,去卡鲁沙漠看一次日出,让丝绸贴着皮肤感受沙粒的温度,让铜质项圈在风里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跟远处的驼铃对话。

顾星晚把最后一根线头藏进布缝里,拍了拍旗袍的前襟:“等下周干透了,你试试?”阳光刚好落在她沾着丝线的手指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线头像粘在指尖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