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离在一旁静立，将这一切听在耳中。
秦佳喻转向他，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工坊被盯上，说明我们已引人注目。周廷那边既然出手，我此刻若亲往黑石岭，目标太大，无异于告诉对方我就是工坊背后之人，恐引来更多、更深的关注，反而不利。研发不能停，但方式要变。”
她起身走入书房，荆离默默跟上。只见她铺开桑皮纸，取过特制的细炭笔，略一凝神，便伏案疾书。她写得极其详尽，不仅罗列了数种拟定的钢材初步成分比例，包括基础的高碳钢，以及尝试添加微量铬、钒、镍等元素，并标注了大致比例范围的合金方案，更详细注明了关键的熔炼温度区间、不同成分对应的锻造火色判断要点、以及后续可能采用的多种热处理工艺的详细步骤。
其中包括了不同淬火介质的选择依据与风险说明，不同回火温度的预期效果，甚至还有一种她基于理论提出的“分段局部热处理”的初步构想，用于实现刀身不同部位的性能差异化。
写完后，她吹干墨迹，将厚厚一叠纸递给荆离，神色郑重：“荆离，你回黑石岭后，按照此方掌炉。这是我设想的几种研发方向，不必急于求成，更不追求一次成功。首要任务是摸索规律，积累数据。务必严格按照上面标注的工艺要点操作，尤其是炉温控制和后续的热处理步骤，每一步的温度、时长、冷却速度，都必须由专人精准执行、详细记录，任何细微的偏差和现象，哪怕一次失败的淬火裂纹，都要记录在案，分析原因。有任何阶段性成果或无法解决的难题，立刻通过密信回报。”
“是，主上。”荆离双手接过那叠沉甸甸的、可能承载着未来边军优势的纸张，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分量，“属下明白此事关乎重大，定会亲自守在工坊，督管整个试制过程，确保每一个环节都万无一失，绝不让外人窥探分毫。”
“嗯，”秦佳喻颔首，“你对工坊熟悉，又懂分寸，交给你我放心。路上务必谨慎，避开所有可能的眼线。”
“属下明白。”荆离将方子仔细纳入怀中贴身藏好，不再多言，抱拳一礼，身影一闪，便如融入光影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院落。
处理完荆离这边的事，已近午时。秦佳喻简单用了些点心，小憩片刻，养足精神以应对下午与秦佳韵的会面。
午后，阳光正好，秦佳韵如期而至。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外罩一件月白绣缠枝梅絮棉比甲，既不失身份，又褪去了往日作为世子妃的张扬，显得素雅而得体。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了一支通透的白玉簪并两朵小小的珍珠珠花，眉眼间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生活磨砺出的疲惫。她身后只跟着一个心腹嬷嬷，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剔红漆盒。
“妹妹。”秦佳韵未语先笑，笑容温婉亲和，亲自从嬷嬷手中接过漆盒打开，里面是几色极其精致的江南点心，“知道妹妹这里什么都不缺，这是姐姐小厨房里新来的江南师傅做的几样点心，口味清淡，想着妹妹或许尝个新鲜。”
“姐姐太客气了，快请坐。”秦佳喻起身相迎，引她到暖阁坐下，轻黛奉上香茗。
姐妹二人寒暄了几句，话题自然引到了秦佳喻的婚事上。秦佳韵言语间满是真诚的祝福，又不着痕迹地提及自己如今在平阳侯府的处境艰难，世子获罪，她虽尽力周旋，却也如履薄冰，言语中透露出对未来的迷茫与对“娘家”姐妹的倚重。
她很聪明，没有直接诉苦或索取，而是先示弱，再表达关心，最后含蓄地提出：“妹妹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事务繁忙，若在京中各家往来间，有何需要代为周旋之处，姐姐虽不才，但在各府夫人面前还算有几分薄面，或可替妹妹分忧一二。”她巧妙地将自己定位为一个有能力、有价值的辅助者。
很上道。秦佳喻心中评价。她也不绕弯子，顺着秦佳韵的话头，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平和地说道：“姐姐有心了。说起来，妹妹近日确有些许烦恼，正想请教姐姐。或许是我多心了，总觉得周廷周尚书府上，连带着一些与周大人交好的人家，对其内的女眷喜好、往来动向所知寥寥，有时参加些花会茶宴，总觉得隔了一层，摸不清路数，难免有些束手束脚。姐姐在京中交际广阔，对各府内宅之事了如指掌，若得便时，能帮妹妹留意一二，譬如周夫人、李侍郎夫人她们的性情喜好、平日里与哪些府上走动得格外频繁、最近又格外关注些什么，妹妹心中也好有个底，免得无意中失了礼数，或是被人拿了话柄。”
她没有点破被窥探之事，更没有提及朝堂争斗，只将需求限定在“了解喜好、消除隔阂、方便往来”的闺阁交际层面，合情合理，不会引人怀疑。但秦佳韵是何等人物，浸淫京城权贵圈多年，立刻从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这绝非简单的闺阁交际，妹妹这是要借她的手，摸清对手内宅的底细，挖掘可能存在的关联与动向。这分明是反击的前奏。
这是投名状，也是她展现价值、获取信任的绝佳机会。秦佳韵心领神会，脸上笑容不变，从容应下：“妹妹这般说便是见外了。这有何难？周夫人、李夫人她们，姐姐平日也有些往来，她们的脾性喜好，姐姐大抵是知道的。妹妹既然想知道得更详尽些，姐姐回头便细细打听一番，定当为妹妹理清脉络，让妹妹日后与她们往来时，能更加从容得体。”
“那便有劳姐姐费心了。”秦佳喻微微颔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给出了对方最想听到的、也是她此刻唯一能给出的承诺，“姐姐的难处，妹妹自然知道。我们毕竟是姐妹，一荣俱荣。日后但有机会，妹妹在力所能及之处，必不会忘了姐姐今日之情。”
一句淡淡的“一荣俱荣”和“必不会忘”，已让秦佳韵心中大定，眼底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她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有了秦佳喻这句承诺，她在风雨飘摇中，总算抓住了一根坚实的藤蔓，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妹妹言重了，姐妹之间，相互扶持是应当的。”秦佳韵笑容更真挚了几分，又闲话片刻，便识趣地起身告辞，言明一有消息便来告知妹妹。
送走心满意足的秦佳韵，秦佳喻站在廊下，望着庭院中那株已冒出嫩绿新芽的西府海棠。内外两线的应对已然布下：荆离负责技术攻坚与工坊防卫，秦佳韵负责内宅情报搜集，而她，则需要在这被多方目光聚焦的京城之中，稳住心神，统筹全局，并专注于最核心的技术壁垒突破。
她转身回到书房，重新铺开桑皮纸，上面是未完成的合金元素交互影响模型推演图。提笔，蘸墨，她再次沉浸入那个由分子、晶体结构与力学性能构成的理性世界。窗外的日光渐渐西斜，映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沉静的轮廓。那双独特的琥珀色眼眸中，唯有冷静与智慧的光芒在静静燃烧，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不过是她宏大蓝图下，些许需要拂去的尘埃。
此刻的蛰伏与筹谋，是为了将来，能更精准、更凌厉地亮出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