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从遭遇突袭到击溃来敌,持续了整整一夜。当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微弱的晨曦艰难地穿透硝烟弥漫的山谷时,枪炮声终于渐渐稀落,最终归于沉寂。只有山风依旧呜咽,卷动着刺鼻的硝烟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惨胜。
鹰嘴崖主峰上,一片狼藉,如同被巨兽蹂躏过后的废墟。破碎的沙袋、扭曲变形的钢板、散落一地的弹壳和武器零件、被炸得焦黑翻卷的泥土、大片大片暗红发黑、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迹……触目惊心!牺牲战士的遗体被小心地盖上白布,排放在相对平整的地面上,无声地诉说着战斗的惨烈。重伤员痛苦的呻吟声、军医和卫生员焦急的呼喊声、搬运伤员的沉重脚步声,交织成一曲沉重而悲怆的战后哀歌。
任峥拄着那把沾满硝烟和敌人血迹的反器材狙击步枪,站在一片被炸塌的工事前。他身上的作战服多处破损,沾满了泥土和暗红的血污(有自己的,也有敌人的)。左肩靠近锁骨的位置,军装被撕裂,露出里面染血的绷带——那是被一枚流弹擦过留下的伤口。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一夜的激战和持续对抗诅咒带来的精神消耗,几乎榨干了他的精力。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燃烧着冰冷的余烬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王铁柱和赵青山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带着一身硝烟和血迹走了过来。王铁柱的左臂用撕下来的绷带草草吊着,额头也缠着纱布,渗出血迹。赵青山脸上那道被弹片划开的伤口已经凝固,但看上去更加狰狞。两人脸上都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沉重和压抑的怒火。
“副旅长!”王铁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痛楚,“追到边境线…那帮孙子…钻林子跑了…留下了七具尸体…我们…我们牺牲了十一个兄弟…重伤十九个…轻伤…几乎人人带伤…”他说不下去了,这个铁打的汉子,眼圈通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赵青山补充道,声音低沉压抑:“雷达站保住了…但外围设备损毁严重…‘天眼’暂时失明…修复至少需要三天…牺牲的兄弟里…有三个是雷达站的技术兵…”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任峥沉默着。他缓缓蹲下身,用没有受伤的右手,轻轻拂去旁边一具盖着白布遗体脸上的尘土和血迹。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战士,可能还不到二十岁,脸上还带着稚气,此刻却永远凝固在一种痛苦和坚毅混杂的表情中。冰冷的触感透过白布传来,像针一样扎进任峥的心脏。
十一个…十九个…还有那些重伤的…这就是扎根边关的代价吗?这就是守护国门的血肉基石吗?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沉重的责任感,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胸口的诅咒烙印,在激烈的战斗和情绪冲击后,传来一阵阵微弱却清晰的、如同毒虫啃噬般的隐痛,提醒着他那远在百里之外的恶毒源头。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山顶,扫过那些牺牲和受伤的战友,最后落向边境线外那片在晨雾中显得阴森诡谲的雨林深处。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山顶的寒风中清晰传递:
“打扫战场!救治伤员!收殓烈士遗体!动作要快!”
“张大山!”他对着电台吼道。
“到!旅长!”电台里传来张大山焦急的声音。
“后勤和医疗队立刻上山!不惜一切代价,优先救治重伤员!药品不够,给我向军区紧急求援!用我的名义!”
“是!”
“王铁柱,赵青山!”
“到!”
“立刻组织人手,加固所有前沿哨所防御!尤其是鹰嘴崖!增派双岗双哨!给我布上雷区!‘蝰蛇’这次吃了亏,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只会更凶残!”
“明白!”
“技术组!”任峥的目光看向几个满脸烟灰、正在紧急检修雷达设备的工程师,“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二十四小时内,我要‘天眼’恢复最低限度运转!我们的眼睛,不能瞎太久!”
“副旅长…这…”
“执行命令!”任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是!保证完成任务!”工程师咬牙应道。
命令一条条下达,如同冰冷的齿轮再次转动,将战后混乱的场面迅速拉回秩序。任峥拄着枪,走到鹰嘴崖最突出的崖壁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对面就是那片吞噬了敌人也吞噬了战友的、如同毒蛇盘踞的边境雨林。微弱的晨曦洒在他染血的军装上,勾勒出他疲惫却依旧挺拔如标枪的身影。
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指向脚下这片用鲜血和生命刚刚扞卫过的土地,指向那条无形的、却重逾千钧的国境线,声音不高,却如同誓言般,刻在每一个幸存战士的心头:
“看见了吗?这就是我们的界碑!不是石头刻的!是用血!用骨头!用命垒起来的!今天他们退了!明天,他们还会来!只要我们还穿着这身军装,站在这里一天!这界碑,就永远倒不了!这国门,就永远破不开!利刃所向!有死无退!”
“有死无退!”山顶上,所有能站起来的战士,无论是轻伤员还是疲惫不堪的指战员,都挺直了脊梁,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哑却震撼山谷的怒吼!悲壮与铁血的气息,在晨曦中弥漫。
任峥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目光越过层层山峦,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投向不远的南方。胸口的诅咒隐痛如同附骨之疽,提醒着他另一个战场,另一场更加阴毒、更加不死不休的战争。妻儿惊恐的脸庞在脑海中闪过。他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扎根边防…守好国门…
这血铸的界碑之下,容不得半分软弱!
父亲…我们的账…
他缓缓抬起染血的手,按在左胸心脏位置,感受着那里冰冷与灼热交织的烙印。
等我…等我得空了我们要好好算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