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坳的雾是有根的。
它不似山外那些晨聚午散的薄雾,只在草叶上沾些水汽,风一吹就散得无影无踪。李家坳的雾,是从乱葬岗的土缝里钻出来的,带着地下腐烂的腥气,裹着没烧透的纸钱灰,在天擦黑时顺着山势漫下来,像无数只冰凉的手,扒着村口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顺着墙根往屋里钻。雾浓的时候,连门口的石磨都能裹成个模糊的影子,院里的鸡不敢叫,狗趴在窝里缩成一团,连柴火灶里的火苗都颤巍巍的,像是怕被雾掐灭。
李老栓死的那天,这雾尤其霸道。
他是后半夜走的,走时没声没息,就躺在堂屋那张铺了二十年的土炕上,盖着打了三个补丁的蓝布被。守夜的小儿子李二柱是第一个发现的,他正趴在炕沿上打盹,迷迷糊糊间觉得手底下发凉,抬头一看,爹的眼睛睁着,却没了神,嘴角还挂着点没擦干净的米汤,已经凉透了。
“爹!爹!”李二柱的哭声像被雾掐住了嗓子,嘶哑地飘在屋里,没等传到院外就被浓雾化开。村里的人是天亮后才知道消息的,族长李老头拄着根包浆的枣木拐杖,踩着雾水往李家走,拐杖头戳在泥地上,溅起的泥点裹着雾,落在裤腿上,凉得像冰。他刚踏进李家的院门,就看见李老栓的棺材停在堂屋中央,是十年前李老栓自己打的黑檀木棺材,木料是从山外扛回来的,沉得很,现在盖着块白布,布角被雾水浸得发沉,垂在棺材边上,像块招魂的幡。
“得找个纸扎匠。”族长坐在炕沿上,喝了口李二柱端来的热茶,茶刚到嘴边就凉了半截,“老栓走得体面,不能让他带着空棺材下葬。”
这话一出,屋里的哭声顿了顿。满屋子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带着难色,村里的老纸扎匠张老头三年前没的,走的时候连个徒弟都没留下。张老头那间堆纸浆的小破屋,现在还锁着,窗棂上糊的白纸被风吹得破破烂烂,去年有人路过,还听见屋里有“沙沙”的声,像是纸人在走路,吓得再也没人敢靠近。
“山外三十里有个王扎匠。”李二柱突然开口,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关节都泛着白,“前几年我去镇上买化肥,听杂货铺的老板说过,那手艺邪性,扎的纸马能在夜里听见马蹄声,就是脾气怪,给多少钱都得看他愿不愿意接活。”
族长没说话,只是盯着李二柱看了半晌。李二柱是李家坳出了名的老实人,连鸡都不敢杀,去年村里杀猪,他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现在让他去请那个据说“邪性”的纸扎匠,实在有点为难。可眼下没别的办法,总不能让李老栓连个纸人伴都没有。族长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蓝布包,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票子,还有两斤用麻绳串着的腊肉,那是他过年都舍不得吃的,现在用油纸包着,还带着点油香。
“你去。”族长把布包递给李二柱,手有点抖,“跟他说清楚,是李家坳的白事,该给的钱一分不少,只求他扎得像样点,纸人纸马、童男童女都得有,再整个纸糊的四合院,让老栓在底下住得舒坦。”
李二柱接过布包,布包沉甸甸的,压得他手有点酸。他揣着布包,天刚亮就往山外走。山路不好走,全是碎石子,还沾着雾水,滑得很。他走了一个钟头,脚底板就磨起了水泡,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可他不敢停,爹还等着纸人下葬,耽误不得。
走到晌午,雾才散了点,露出灰蒙蒙的天。李二柱坐在一块石头上歇脚,啃了口怀里的凉窝头,刚咬了两口,就看见山坳里有座破院。院门上挂着半块褪色的蓝布帘,帘角被风吹得飘着,露出里面堆着的纸人半成品,有没糊好的纸胳膊,有剪了一半的纸衣服,还有几个没画眼睛的纸人头,并排摆在地上,像一排没脸的鬼。院墙上爬满了枯藤,藤叶早就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藤条,缠着墙,像无数只干枯的手,在风里轻轻晃。
“王师傅?”李二柱站在院门外,喊了一声,声音被风吹得散了,没什么回响。他又喊了两声,才听见屋里传来“吱呀”一声,像是有人挪开了凳子。接着,一个佝偻的身影从屋里挪出来,那人戴着顶旧毡帽,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上几根枯黄的胡茬,胡茬上还沾着点纸浆,像是刚扎完纸人。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衫角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手里拿着个没扎完的纸灯笼,灯笼骨架是用细竹条做的,歪歪扭扭的,像个没长开的孩子。
“白事?”王扎匠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又哑又涩,他盯着李二柱的脸,眼神从帽檐底下透出来,冷得像冰,“谁的?”
“我爹,李老栓,李家坳的。”李二柱把布包递过去,手有点抖,“您放心,钱和腊肉都在这儿,您要是觉得不够,我再回去拿。只求您……”
“不用。”王扎匠没接布包,只是往李二柱身后看了看,像是在看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三天后来取,不过我有个规矩,我扎的东西,出殡时不能让人碰,得让它们自己‘走’。还有,出殡那天,得让纸人先围着坟茔转三圈,少一圈都不行。”
李二柱愣了愣,心里有点发毛,哪有纸人自己走的道理?可他看着王扎匠阴沉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王扎匠的眼神太吓人了,像淬了毒的刀子,再加上这满院的纸人半成品,他总觉得要是说了不字,会出什么可怕的事。他连忙点头:“行,都听您的,您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王扎匠没再说话,只是转身往屋里走。蓝布帘被他带得晃了晃,李二柱瞥见屋里的桌子上摆着个相框,相框里是个年轻姑娘,穿着红嫁衣,笑得很甜,眉眼弯弯的,像画里的人。可没等他看清楚,王扎匠就进了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把所有的光都关在了外面,只留下满院的纸人,在风里静静地躺着,像在等着什么。
李二柱往回走时,总觉得后颈发凉,像有双眼睛从那破院里探出来,黏在他背上。他回头看了好几次,都只看见那半块蓝布帘在风里飘着,还有那些没糊好的纸人,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地上,像一排跟着他的鬼。
这三天,李家坳的雾一天比一天浓。
李二柱每天都站在院门口往山外望,盼着王扎匠能早点来。村里的人也都提着心没有纸人,老栓就没法下葬,按山里的规矩,停灵不能超过七天,不然会惹“不干净”的东西。到了第三天早上,李二柱刚烧开一锅水,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吱呀吱呀”的声,像是独轮车压在泥地上的响。他连忙跑出去,看见王扎匠推着一辆独轮车,从雾里走出来,车斗上盖着块黑布,黑布上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奠”字,被风吹得飘着。
王扎匠来得很早,天还没亮透,雾还没散,他的身影在雾里显得格外佝偻,像个移动的纸人。独轮车压在泥地上,发出的声响在安静的村里格外刺耳,引得邻居家的狗叫了两声,可叫了没两下就停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吓住了。
“王师傅,您可来了!”李二柱连忙迎上去,伸手想帮着推车,却被王扎匠拦住了。
“别碰。”王扎匠的声音还是那么哑,“纸人怕活人的气,碰了会出事。”
李二柱缩回手,站在一边,看着王扎匠把独轮车推到院里。王扎匠掀开黑布的瞬间,满院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满车的纸人纸马,扎得活灵活现,比张老头当年扎的还要好。纸马的鬃毛是用黄纸剪的,一缕一缕的,飘在背上,马眼睛是用黑琉璃珠做的,透着光,像是真的在看东西;童男童女穿着绫罗绸缎,男娃手里拿着纸糊的金元宝,元宝上还涂着金粉,闪着亮;女娃手里捧着纸花篮,花篮里插着纸做的牡丹,粉的、红的,鲜亮亮的,像真的一样。
最显眼的是纸糊的四合院,院门是朱红色的,上面糊着金色的门钉,一颗一颗的,透着贵气;门两旁还站着两个纸糊的门童,穿着青色的衣服,手里拿着纸灯笼,灯笼上写着“福”字;院里有正房、厢房,还有个小花园,花园里纸糊的花花草草都透着鲜亮,连池塘里的纸荷花都能看见粉色的花瓣,花瓣上还沾着点“露水”,是王扎匠用清漆涂的,像真的一样。
“王师傅,您这手艺……真是绝了!”李二柱看得眼睛都直了,他活了四十多年,从没见过这么好的纸扎活。
可没等他夸完,就看见纸四合院后面还跟着一排纸人,足有二十多个,有男有女,穿着各色的纸衣,有穿粗布衫的,像村里的庄稼人;有穿蓝布褂的,像村里的教书先生;还有穿花衣裳的,像村里的媳妇们。这些纸人的脸都很熟悉,李二柱仔细一看,差点叫出声来,这不是照着村里人的模样扎的吗?那个穿粗布衫的,眉眼像村东头的张老三,连额头上的那块疤都用纸剪了出来;那个穿蓝布褂的,颧骨像村里的教书先生,手里还拿着纸糊的书;还有那个穿花衣裳的,嘴角的那颗痣像邻居张婶,连衣裳上的花纹都和张婶的那件一模一样!
“王师傅,这……这么多纸人?”李二柱的声音有点发颤,“我没要这么多啊,我们就想要几个童男童女,还有纸马纸四合院……”
王扎匠把毡帽又往下压了压,遮住了更多的脸,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情绪:“给你爹送葬,总得有‘街坊’陪着,不然底下太冷清。山里的规矩,老人走了,得有‘人’送,不然路不好走,到不了阴间。”他说着,往纸人群后排指了指,“那个穿红的,是给你爹配的阴婚。你爹这辈子没享过福,娘走得早,底下有个伴,才不孤单。”
李二柱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才发现纸人群末尾藏着个穿红嫁衣的纸新娘。那纸新娘的红嫁衣格外鲜艳,红得像用血染的,连衣摆上绣的凤凰都透着股邪气,凤凰的眼睛是用红漆涂的,像两颗血珠;头上戴着凤冠,凤冠上的珠子是用红纸糊的,一串一串的,垂在脸旁,晃来晃去;脸上的胭脂涂得极厚,像抹了一层血,嘴唇红得发亮,是用朱砂涂的,透着股说不出的妖异;眼睛是用黑纸剪的,剪得很大,却透着股怨气,像是在盯着人看,又像是在哭,看得人心里发慌。
李二柱心里咯噔一下,想说“我们没要配阴婚”,李老栓这辈子只娶过李二柱的娘一个人,娘走了十年,老栓从来没提过再找,现在怎么能随便给爹配阴婚?可他看着王扎匠阴沉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王扎匠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桃木枝,桃木枝上还带着点青皮,他用桃木枝轻轻碰了碰纸新娘的嫁衣,纸嫁衣发出“沙沙”的声,像是在回应他。
“行……行吧。”李二柱咬了咬牙,“就按您说的来。”
王扎匠没再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些短的桃木枝,他把桃木枝分给李家的人,还有几个来帮忙的村民:“出殡那天,你们拿着这个,跟在纸人后面,别说话,别回头,更别碰纸人。要是纸人倒了,也别扶,让它们自己起来。记住,千万别让纸人沾着活人的气,不然会出事,出大事。”
李家的人都点点头,没人敢多问,这王扎匠太邪性了,他说的话,没人敢不听。有几个年纪大的村民,看着那穿红嫁衣的纸新娘,悄悄皱了皱眉,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祷告,可没敢说出来——他们总觉得这纸新娘不对劲,透着股“煞”气,不像给人配阴婚的,倒像来索命的。
出殡那天,雾比李老栓死的时候更浓。
浓得能把人裹住,走在前面的人,后面的人只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撒在地上的纸钱,被雾裹着,飘了几步就落在泥里,变成黑糊糊的一团,像块烂泥,沾在鞋上,甩都甩不掉。送葬的队伍排了半条街,前面是吹唢呐的,唢呐手鼓着腮帮子,吹的是《哭七关》,可唢呐声被雾泡得发闷,听着不像哭,倒像鬼在嚎;中间是抬棺材的,八个年轻力壮的村民抬着黑檀木棺材,棺材沉得很,他们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棺材板发出“咯吱”的声响,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后面是送葬的村民,手里拿着白纸做的幡,幡在雾里飘着,像招魂的旗,有的村民还拿着纸糊的哭丧棒,棒上缠着白纸,被雾水浸得发沉。
王扎匠跟在队伍最后,手里拿着根长桃木枝,时不时往纸人身上戳一下,嘴里念念有词,没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只觉得那些话像咒语,飘在雾里,让人头皮发麻。他走得很慢,脚步很轻,像纸人一样,没有声音,只有桃木枝偶尔碰到纸人,发出“沙沙”的响。
走到村口的乱葬岗时,天已经擦黑了。乱葬岗里全是坟茔,有的有墓碑,有的没有,只是堆着个土堆,上面长满了野草,有半人高。风从坟茔之间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鬼哭,听得人心里发毛。按规矩,该下葬了,抬棺的人把棺材放在坟坑边,准备往下放,可王扎匠却突然拦住众人:“等等,让纸人先‘拜’一拜。”
他把桃木枝往地上一插,嘴里又开始念念有词,声音比之前大了点,能听清几个字:“魂归……路开……伴君……入阴间……”没等他念完,纸人群突然动了起来,不是被风吹的,是自己往前走,一步一步,踩在泥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有人穿着软底鞋在走路,清晰得很。
穿红嫁衣的纸新娘走在最前面,红嫁衣在雾里飘着,像一团移动的血。她的脚步很轻,却很稳,每走一步,凤冠上的纸珠子就“哗啦”响一下,声音在安静的乱葬岗里格外刺耳;后面跟着的纸人,也一个个跟着走,穿粗布衫的纸人走得慢,一步一挪,像张老三平时的样子;穿蓝布褂的纸人走得稳,手里的纸书还轻轻晃着,像教书先生在踱步;穿花衣裳的纸人走得扭扭捏捏,真像村里的媳妇们走路的样子,连衣角的摆动都和真的一样。
送葬的人都看呆了,站在原地,没人敢动。李二柱心里发慌,想上前拦住,哪有纸人自己走路的道理?这太邪门了!可他刚迈出一步,就被王扎匠拽住了胳膊。王扎匠的手很凉,像冰,攥得他生疼,指甲都快嵌进他的肉里了。
“别碰。”王扎匠的声音带着股狠劲,“这是给你爹的‘礼’,碰了不吉利,会惹祸上身,到时候不止你爹不安生,你们整个李家坳都得跟着遭殃。”
他的话像淬了冰的刀子,扎得李二柱浑身一哆嗦,刚抬起的脚又缩了回去。周围的村民也都不敢动了,一个个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纸人群围着坟茔慢慢转。穿红嫁衣的纸新娘走在最前面,红嫁衣的下摆扫过坟前的野草,带起细小的土粒,却没留下半点痕迹,仿佛那嫁衣不是纸糊的,而是一缕飘在空中的红雾。
纸人群转第一圈时,风突然大了些,吹得纸人的衣摆“哗啦”作响,有几个纸人的胳膊微微晃动,像是在挥手;转第二圈时,李二柱隐约听见纸人群里传来细碎的“嗡嗡”声,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可仔细听,又什么都没有,只有风从坟茔间穿过的“呜呜”声;转第三圈时,纸新娘突然停在坟头前,缓缓地弯下腰,对着坟茔鞠了三个躬。她鞠躬的动作很慢,很轻,凤冠上的纸珠子垂下来,擦过坟前的新土,留下几道红色的印子,像血。
这时候,李二柱突然发现,王扎匠正蹲在坟边,用手指捻起一撮新土,偷偷揣进了怀里。他的动作很快,藏在宽大的袖口里,若不是李二柱正好盯着他,根本看不见。更让李二柱头皮发麻的是,他看见纸新娘鞠完躬抬起头时,黑纸剪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红光,嘴角的笑意比之前更浓了,像是有什么东西附在了上面。
“好了,埋吧。”王扎匠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沉闷,仿佛刚才那个眼神狠厉的人不是他。
抬棺的村民这才敢动,他们小心翼翼地把棺材放进坟坑,开始填土。土块落在棺材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像是在敲打着什么。王扎匠站在一边,手里拿着桃木枝,时不时往坟坑里指一下,嘴里还在念念有词,只是这次的声音更低了,连站在他身边的李二柱都听不清一个字。
填土填到一半时,村东头的张老三突然“哎呀”叫了一声,手里的铁锹掉在地上。众人都看向他,只见他指着坟坑,脸色惨白:“动……动了!棺材动了!”
李二柱心里一紧,连忙凑过去看,坟坑里的棺材确实微微动了一下,棺盖和棺身之间的缝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顶。他刚想喊人,王扎匠就走了过来,用桃木枝在棺材上敲了三下,声音清脆:“老栓,安心走,底下有伴,不孤单。”
话音刚落,棺材就不动了。张老三也像是松了口气,捡起铁锹,哆哆嗦嗦地继续填土,只是手还在抖,土块撒了一地。李二柱看着王扎匠的背影,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这王扎匠,到底是来帮着办白事的,还是来做什么别的?
等坟堆堆好,插上白纸幡,送葬的队伍才开始往回走。雾比来时更浓了,能见度不足两步,村民们只能手拉手往前走,生怕走散。李二柱走在最后,他总觉得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跟着,回头看,却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雾,还有那些纸人,被王扎匠重新放回独轮车上,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样。可他明明记得,来时独轮车上的纸人是排得整整齐齐的,现在却有几个纸人的位置变了,那个穿花衣裳的纸人,原本在中间,现在却挪到了最边上,脸朝着乱葬岗的方向,像是在看什么。
回到村里时,天已经全黑了。家家户户都亮起了油灯,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户,在雾里晕开一团模糊的光。王扎匠推着独轮车,没去李家歇脚,只是对李二柱说:“纸人我先推回院里,明早再来收拾。记住,今晚别让任何人靠近纸人,也别出门,尤其是别往乱葬岗的方向走。”
李二柱点点头,看着王扎匠的身影消失在雾里,才转身回了家。他刚踏进院门,就听见邻居家的狗开始叫,叫得凄厉,像是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紧接着,村里所有的狗都叫了起来,从村东头传到村西头,又从村西头传到村东头,叫声里满是恐惧,听得人心里发毛。
李二柱的媳妇正在厨房里热饭,听见狗叫,探出头来:“这狗怎么了?叫得这么吓人,是不是山里来了野兽?”
“不知道。”李二柱坐在炕沿上,脱下沾了泥的鞋,“王扎匠说今晚别出门,咱们也别管了,吃完饭早点睡。”
媳妇应了一声,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桌。李二柱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两碗玉米粥,就觉得喉咙发紧,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狗叫声一直没停,还有雾里传来的“呜呜”声,像是风声,又像是女人的哭声。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院门外有“沙沙”声,很轻,却很清晰,像是有人穿着软底鞋在走路,又像是纸在摩擦。他以为是风吹的,翻了个身,想接着睡,可那“沙沙”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哗啦”声,是纸珠子碰撞的声音,和纸新娘凤冠上的珠子声一模一样!
“谁啊?”李二柱喊了一声,没人应。他披了件棉袄,拿起床头的手电筒,蹑手蹑脚地往院门口走。手电筒的光在雾里很暗,只能照见眼前几步远的地方,地上的石子、杂草,都看得模模糊糊的。
他走到院门口,刚想伸手推开门,手电筒的光突然灭了,不是电池没电的那种渐变式变暗,而是“啪”地一下,瞬间就黑了,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灯头。黑暗里,他听见“吱呀”一声,院门自己开了,一股冷风吹进来,带着股甜腥气,和王扎匠院里的味道一模一样,还混着点烧焦的纸味。
李二柱的心脏“砰砰”直跳,想往回跑,可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他看见一团红色的影子从院门外飘进来,红得像血,是纸新娘的红嫁衣!那影子飘得很慢,凤冠上的纸珠子“哗啦”响着,每响一下,李二柱的心跳就快一分。
纸新娘飘到他面前,停下来。他能看见她脸上厚厚的胭脂,红得刺眼,还有黑纸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的魂勾走。突然,纸新娘的嘴角往上翘了翘,露出里面用红纸剪的牙齿,发出“咯咯”的笑声,不是纸人该有的僵硬声响,是真的像女人一样的笑声,细细的,尖尖的,飘在黑暗里,钻进他的耳朵里,让他头皮发麻。
“你……你别过来!”李二柱终于能说话了,声音却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他转身就跑,没跑两步,就撞在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上——凉丝丝的,是纸!他回头一看,院门外跟着一串白色的影子,是白天的纸人!穿粗布衫的纸人、穿蓝布褂的纸人、穿花衣裳的纸人,一个个都站在院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嘴角都翘着,和纸新娘一样,在笑。
穿粗布衫的纸人手里还拿着纸糊的锄头,锄头杆对着他;穿蓝布褂的纸人手里的纸书翻开着,像是在念什么;穿花衣裳的纸人则歪着头,嘴角的痣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它们围着李二柱,慢慢往前走,一步一步,“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李二柱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往屋里跑,猛地推开门,连滚带爬地冲进去,然后死死地抵着门,用后背顶着,浑身发抖。他听见纸人的脚步声从院里经过,往村里去了,“沙沙”的,很轻,却很清晰,还有纸新娘的笑声,一直飘在雾里,没断过。
过了好一会儿,脚步声和笑声才渐渐远了,李二柱才瘫坐在地上,冷汗把棉袄都湿透了,贴在背上,凉得刺骨。他想叫醒媳妇,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风箱在拉。他抬头看向窗户,窗户上蒙着层雾,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外面的狗还在叫,叫得越来越弱,最后变成了呜咽,然后就没了声息。
村里彻底安静了下来,连虫鸣都没有,只有雾里偶尔传来的“沙沙”声,像是纸人还在走。李二柱坐在地上,盯着紧闭的门,不敢动,也不敢闭眼,他怕一闭眼,就看见纸人站在他面前。
不知过了多久,天终于亮了。雾散了些,露出灰蒙蒙的天,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却没什么温度,依旧透着股冷意。李二柱还坐在地上,背靠着门,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上全是疲惫和恐惧。
他的儿子从里屋走出来,揉着眼睛,看见爹坐在地上,吓了一跳:“爹,你怎么坐在地上?娘呢?我饿了。”
李二柱这才想起媳妇,心里“咯噔”一下,昨晚他吓得忘了媳妇还在里屋!他连忙爬起来,踉跄着往卧室走,卧室的门虚掩着,没关严,从缝里漏出点红影,像血。
他推开门,一股浓烈的甜腥气扑面而来,比王扎匠院里的味道更重,还混着焦糊味。屋里的景象让他瞬间僵在原地,房梁上缠着密密麻麻的红白绸缎,红的像刚凝住的血,裹着潮气,垂下来,随风轻轻晃;白的像纸,薄得能透光,缠在床腿、衣柜上,把整个卧室绕得像个被拆开的花圈。绸缎上还滴着水,落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屋顶的房梁,歪歪扭扭的,像鬼影。
他的媳妇躺在床前的地上,穿着昨晚的碎花棉袄,身子已经凉透了。她的双目圆睁,眼球突出,眼白上布满了血丝,像是看见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连瞳孔都在微微收缩;嘴角被人硬扯成一个诡异的笑,脸皮绷得发白,连嘴角的纹路都清晰可见,像是用线缝上去的一样,看着格外狰狞;双手死死抱着几块烧焦的纸人碎片,碎片上还沾着红色的纸浆,边角发黑,正是纸新娘嫁衣的颜色,那摸红色和屋里的绸缎一模一样。
“孩他娘!”李二柱扑过去,跪在地上,想把媳妇抱起来,可手指刚碰到她的胳膊,就觉得黏糊糊的。他低头一看,是血——媳妇的指甲缝里全是血,还有些白色的纸渣,像是死前抓过纸人,把纸人抓烂了。他再看那些纸人碎片,碎片边缘缠着几根黑色的头发,是媳妇的头发,还带着点头皮,看得人心里发寒。
“杀人了!死人了!”李二柱的尖叫像被掐住的嗓子,嘶哑地飘出屋外,打破了李家坳的死寂。邻居们听见叫声,纷纷开门探出头来,看见李二柱抱着媳妇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都慌了,连忙往李家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