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冬日的肃杀仿佛凝固在每一片琉璃瓦上。
没有仪仗,没有宣告,几匹快马如同黑色的闪电,在宵禁后的寂静长街上踏碎寒霜,直扑巍峨的宫城。
朱雀门前,值守的千牛卫看清为首骑士手中那枚在火把映照下流转着暗紫色幽光的令牌时,瞳孔骤缩,没有一句盘问,沉重的宫门无声地开启一道缝隙。
李承乾裹挟着一身未散的太湖湿气与铁血气息,在李大亮、段志玄和柳絮的护卫下,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帝国心脏最深沉的夜色里。
他身后紧跟着的几名东宫精锐,抬着几个沉重的、密封严实的箱子。
两仪殿侧殿,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几乎凝结成实质的压抑。
李世民没有坐在御案后,而是负手立于巨大的舆图前,背影挺直如松,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寂。
他听完李承乾以最简洁、最清晰的条理,汇报完扬州盐案、倭国介入、野狐驿截杀、太湖船坞遭遇伏击直至发现地窖证据的全过程,自始至终,未曾转身。
直到李承乾示意柳絮打开第一个沉重的木箱。
哗啦——几套崭新、造型狰狞的倭国高级武士大铠被取出,猩红的漆色在烛光下反射着冰冷诡异的光泽,那夸张的肩甲和鬼面仿佛在无声狞笑。
接着是那个装满铸造粗糙却分量十足的倭国金币的小木箱,金币上凸眼塌鼻的头像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最后,是成捆的巨大羊皮卷轴——那些精密复杂、远超时代的大型海船图纸被小心地摊开一部分在御前的地毯上。
李世民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如同最深寒的潭水,先掠过那些铠甲和金币,最终定格在那些描绘着庞大龙骨和奇异装置的海船图纸上,久久无言。
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沉重的压力让侍立在角落的几名内侍几乎窒息。
“父皇,”
李承乾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从怀中取出那张残破的皮纸海图,以及那本边缘磨损的密码日志,
“这是在船坞地窖核心处发现的航海日志夹层中所藏。上面标注了一个陌生的海外岛屿坐标,旁书残字‘…金…穴?’,儿臣推断,此‘金穴’极有可能便是倭国与幕后之人勾结,利用江南盐利打造海船所欲寻找的目标。或是秘密据点,或是传说中的海外宝藏。”
李世民的目光终于抬起,落在李承乾脸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张残破的海图和密码日志,指尖在那潦草的“金…穴?”二字上摩挲了一下。
李承乾迎着父亲审视的目光,继续道,声音平稳却字字千钧:
“儿臣在太湖船坞突围之际,曾与一名黑衣蒙面高手对掌。此人掌力阴寒歹毒至极,随行医官青囊辨识,乃失传已久的‘玄冥掌’。其掌风阴狠,中者寒毒入髓,极为罕见。”
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
“而交手瞬间,劲风掀起了对方蒙面巾一角。儿臣认得那张脸的下颌轮廓与细微特征。他,是吴王府中,当年随杨妃入府、深居简出的老宦官——阴守愚,阴公公。”
“阴守愚”三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破了殿内凝滞的空气!
李世民的脸色,终于变了。
不再是之前的深沉莫测,而是一种山崩地裂前积聚的、铁青色的风暴。
他握着海图和日志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眼底深处,是滔天的怒意与难以置信的冰冷风暴在疯狂凝聚、翻涌!
一个王府深宫的老宦官,身负失传的玄冥掌绝技,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太湖秘密据点,指挥着倭国武士截杀当朝太子,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召吴王李恪。”
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闷雷滚过殿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威严,
“立刻。单独。”
沉重的殿门开合,带来一丝寒意。
偌大的两仪殿侧殿,只剩下父子二人,以及那堆放在地毯上、无声诉说着惊人阴谋的铁证。
烛火爆开一个微小的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更显死寂。
时间在压抑中缓慢流逝,当李恪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时,他依旧是那个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吴王。
只是当他踏入门槛,目光触及地上那刺眼的倭国铠甲、金币,尤其是李世民手中那张残破海图和阴沉的脸色时,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慌乱,随即被他强行压下。
“儿臣参见父皇。”
李恪躬身行礼,声音温和平静,目光转向李承乾时,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询问意味的温和笑意,
“太子殿下也在?不知深夜召见,有何要事?”
李世民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残破海图,连同那本密码日志,轻轻丢在李恪面前的地毯上,接着,他抬手指了指那些倭国铠甲和金币。
李恪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弯下腰,拾起海图和日志,指尖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仔细地看了看那残破的图案和“金…穴?”二字,又抬头看了看那些铠甲和金币,脸上浮现出极其真实的震惊和茫然。
“父皇,这是……”
李恪抬起头,语气充满了困惑,
“这些倭国甲胄金币…还有这图…儿臣从未见过!这…这是从何而来?莫非…莫非是太子殿下此番下江南的缴获?”
他看向李承乾,眼神坦荡,甚至还带着一丝为兄长功劳感到高兴的赞许。
李承乾平静地看着他表演,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三弟的确未曾亲眼见过。这些东西,连同那能建造海上堡垒的大型海船图纸,都藏在太湖深处一个废弃船坞的地窖里。而这个船坞,是由被灭口的沈万金秘密建造,其资金,正是来源于被截留的巨额江南盐税。”
李恪的脸色瞬间白了三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冤枉的急切:
“太子殿下!此话何意?江南盐税之事,儿臣虽有失察之责,但绝无私心!更不知什么太湖船坞!这些倭寇之物,与儿臣何干?殿下莫不是…莫不是遭了奸人蒙蔽,或是……”
他顿了顿,仿佛难以启齿,眼圈竟微微泛红,声音带上了哽咽与无比的委屈,
“或是听信了某些构陷之言?父皇!儿臣与太子殿下乃手足兄弟,血脉相连!儿臣虽才疏学浅,但也深知忠孝大义!岂会行此勾结外邦、祸乱家国之事?这分明是有人见儿臣在江南略有微劳,便设计栽赃,意图离间天家骨肉,动摇国本啊!父皇明鉴!”
他跪倒在地,额头触地,肩头耸动,声泪俱下,情真意切,将一个饱受冤屈、看重手足情深的亲王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殿内的压抑气氛,似乎因为李恪这番声情并茂的表演而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凝滞,就连侍立的内侍王德,都不由得低下了头。
李世民的目光深沉如海,看不出喜怒,只是静静地看着跪伏在地的李恪,又看了一眼静立如山的李承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