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路漫漫其修远(1 / 2)

东宫议事堂的灯火,燃得比往常更亮些,也更久些。

空气里浮动着新墨的涩香,还有年轻官吏身上那股子初担重任、生怕出错的紧绷劲儿。

几个刚被擢升上来的寒门属官,穿着崭新的青色官袍,袖口甚至还没磨出毛边,正围着一张巨大的舆图,压低声音争论着什么,手指点在图上不同的州县位置,又快又急。

“殿下,这是吏部报上来的今科进士及第名单,寒门子弟占了七成!”

东宫太子舍人杜构,捧着一份墨迹未干的名单,声音里压着激动,快步走到巨大的紫檀御案前,

“各州报上来的学政革新条陈也到了,尤其是江南、岭南几道,反响最为热烈!都说殿下开了寒门入仕的通天大道!”

李承乾没抬头,朱笔在另一份奏疏上划过一道刚劲的“准”字,笔锋透纸三分。

他手边堆叠的卷宗,几乎要没过他低垂的视线,每一份都关系着地方吏治、赋税、漕运、军屯。

他随手接过杜构递来的名单,只扫了一眼那密密麻麻、带着泥土和书香气息的名字,便搁在一边,淡淡道:

“路还长着。名单上的名字,是起点,不是终点。把他们放到该放的地方去,让实干说话,别让官袍成了新的枷锁。”

“臣明白!”

杜构郑重应道,眼神更亮了几分。

这时,东宫太子詹事于志宁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殿下,山东几州豪强对新政颇有微词,尤其是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还有范阳卢氏等暗中串联,递上来的条陈多有推诿拖延之意。”

李承乾终于抬起眼。

烛光跳跃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映不出半点波澜,只有一种千锤百炼后的沉静。

他没有动怒,反而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峭意味的弧度:

“微词?意料之中。他们习惯了门荫庇护下的康庄大道,如今要他们跟寒门挤一条窄路,自然觉得硌脚。”

他放下朱笔,指尖无意识地点了点案头那份关于山东豪强兼并土地的密报,

“告诉山东道观察使,新政推行,一视同仁。有功者赏,有罪者罚。敢伸手阻挠的…”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冰,

“剁了爪子,悬于城门示众。让新政这柄刀,见见血。”

于志宁被这平淡话语下的铁血意味激得一个激灵,连忙躬身:

“臣,遵旨!”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朱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以及烛火偶尔的噼啪轻响。

李承乾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份关于漕运改道的急件,放下笔,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他向后靠上椅背,揉了揉因长时间执笔而微微发酸的右手腕骨,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灯火通明、井然有序却又充满新生力量的殿堂。

那些年轻面孔上的专注与热忱,案头堆积却正被迅速厘清的政务,空气中涌动的、属于实干而非空谈的气息。

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那个充斥着阴谋算计、压抑沉闷的东宫截然不同。

他忽然对着侍立在侧的太子洗马刘洎,低声笑道:

“刘卿,你说怪不怪?以前坐在这位置上,总觉得四面是墙,憋得喘不过气,像个精致的囚笼。”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眼前繁忙的景象,

“如今看着,倒觉得顺眼多了,像个大一点的办公书房。虽然活儿还是多得干不完。”

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更多的却是一种卸下枷锁后的轻松与掌控感。

刘洎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躬身道:

“殿下励精图治,锐意革新,方有今日东宫之新气象。臣等能追随殿下左右,躬逢盛世,实乃幸事。”

李承乾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边。推开窗棂,深秋微凉的夜风涌入,带着庭院里桂子残留的余香。

窗外,一轮清冷的新月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洒下淡淡的银辉,映照着东宫飞檐斗拱沉默的轮廓。

宫墙深深,将这里与外面的世界隔开,却又仿佛通过无形的脉络,紧紧相连。

“殿下,时辰不早了,陛下那边…”

小贵子轻步上前,低声提醒。

李承乾摆摆手,示意知道了。

他刚转过身,一名内侍便小跑着进来,躬身禀报:

“殿下,陛下遣人传话,说新修的《氏族志》样本已呈至太极殿,请您即刻过去一同审定。”

“《氏族志》?”

李承乾眼神微微一凝。

修订天下氏族门第谱系,这是父皇登基以来就在酝酿的一件大事,意在重新厘定天下门阀秩序,为朝廷取士提供依据。

这本该是彰显皇权、平衡各方的大手笔,但在如今他大力提拔寒门、打压豪强门阀的节骨眼上,这本志书的修订,其风向标意义不言而喻。

“知道了。”

李承乾平静地应道。

他整了整身上那件因久坐而略显褶皱的玄色常服,迈步向殿外走去。

步伐沉稳有力,踏在殿内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发出清晰而稳定的回响。

宫灯幽暗的光芒,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投在殿廊冰冷的墙壁上,随着他的移动而不断拉长、变形,最终融入殿外更深的夜色里。

他走过熟悉的宫道,两侧是高耸的红墙和沉默的侍卫。

深秋的风穿过宫阙,带着刺骨的凉意,卷起他袍服的衣角。

这一年多来的惊心动魄,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掠过。

从被构陷、身陷囹圄、几乎被废黜的孤家寡人,到绝地反击、清除奸佞、执掌监国大权,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失去了什么?

似乎很多。

天真的信任?

无忧的岁月?

甚至某些曾经珍视的东西。

得到了什么?

冰冷的权柄?

沉重的责任?

还有这副被血与火淬炼过、被阴谋与背叛打磨过的坚硬心肠。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仁义道德的大秦长公子,也不是那个历史上荒唐不羁的李承乾,他要做的是振兴华夏,把唐帝国推上历史巅峰的引路人。

宫灯的光晕在他眼前晃动,照亮前路,也映照出他眼底深处沉淀的、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与沉静。

太极殿高大的门扉近在眼前。

殿内透出的明亮灯火,驱散了门外的黑暗。

李承乾伸出手,掌心贴在冰凉厚重的朱漆殿门上,略一用力。

“吱呀——”殿门应声而开。

殿内温暖如春,巨大的蟠龙铜柱撑起高阔的空间。

御案之后,灯火通明处,一身常服的李世民正伏案执笔,聚精会神地审阅着什么。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眼角细密的皱纹在灯下清晰可见。

“承乾来了?快过来。”

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又充满一种父亲看到出色儿子的欣慰,

“看看,这就是房玄龄他们带着弘文馆那帮老学究,熬了不知多少通宵,才赶出来的《氏族志》初改稿。”

李承乾快步上前,恭敬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

“免了免了,过来坐。”

李世民指了指御案旁早就备好的锦墩。

李承乾依言坐下,目光落在御案正中摊开的那本厚重大书之上。

深蓝色的封面,烫金的“氏族志”三个大字庄重肃穆。

书页崭新,墨香浓郁,显然刚刚装订完成。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那光滑坚韧的纸页,触感微凉。

李世民放下朱笔,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带着审视和考较,落在儿子沉静的侧脸上:

“说说看,你觉得这谱系排得如何?还该调一调谁?压一压谁?”

李承乾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心静气,一页一页仔细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