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诏狱的最底层,连空气都凝滞着死亡的铁锈味。
火把在潮湿的石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如同垂死挣扎的鬼魅。
最深处的死牢,厚重的铁门哐啷打开,刺耳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惊心。
李承乾一身玄色常服,未带佩剑,只由两名气息沉凝如渊的东宫亲卫随行。
他踏过冰冷的地面,靴子踩在积水上的细微声响,是这绝对寂静中唯一的律动。
牢房内,崔仁师蜷缩在角落一堆勉强算作干草的草堆上,身上还是那身被薛仁贵撕裂的锦袍,污秽不堪,凝固的血迹变成深褐色。
一夜之间,他从云端跌落泥淖,昔日世家继承人的风采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绝望和戾气包裹的囚徒。
听到脚步声,崔仁师缓缓抬起头。
火光映照下,他的脸瘦削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唯有一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火焰,死死钉在踏入牢房的李承乾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乞怜,只有刻骨的怨毒和一种奇异的、濒死的亢奋。
“稀客啊…”
崔仁师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堂堂大唐太子,未来的九五之尊,竟纡尊降贵,来看我这将死之人?是来看笑话,还是…心里头那根刺,终于扎得你睡不着觉了?”
他的语气充满了恶毒的讥讽。
李承乾在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东宫亲卫迅速搬来一张简陋的木凳,他并未立刻坐下,挺拔的身影在昏暗中如同凝固的山岳。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仿佛能吸纳崔仁师所有的怨毒。
“孤来送你最后一程。”
李承乾的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牢房的死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
“看看你这搅动风云的手,沾了多少大唐军民的血,最终又能握住几分黄泉土。”
“哈哈哈哈…”
崔仁师发出一阵嘶哑的狂笑,牵动身上的伤处,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好一会儿才喘息着停下,眼中却爆发出更诡异的光,
“送我?李承乾,你怕是来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吧?太极殿上那句话,像根针一样,扎进你心里头了吧?是不是…越想越凉?”
他死死盯着李承乾的脸,试图在上面找到一丝裂痕。
李承乾面无表情,缓缓坐下。
木凳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将死之言,无非是疯狗乱吠,离间天家,徒增笑耳。”
“离间?哈哈哈…好一个离间!”
崔仁师猛地挺直脊背,如同回光返照的野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
“李承乾!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你以为你是谁?是陛下最信任的儿子?是大唐板上钉钉的继承人?放屁!那都是糊弄天下蠢人的把戏!”
他往前爬了半步,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凸出来,死死盯着李承乾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诅咒:
“你爹,李世民,他从骨子里,就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信任!玄武门那夜,他踩着亲兄弟的血踏上皇位的那一刻,‘信任’这两个字,对他而言就是最他妈奢侈的毒药!他防着所有人!包括你这个亲儿子!不然你以为,那份《玄武门密约》,是摆着看的花瓶吗?!”
“《玄武门密约》?”
李承乾的瞳孔,在听到这五个字的瞬间,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这个词,如同一把冰冷的钥匙,骤然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那是他前身少年时,某次误入父皇书房深处,在一个极其隐秘的暗格最底层,匆匆瞥见过一份落满灰尘、被数道封条封印的铁卷!
他前身当时出于本能,没敢触碰,只记住了那触目惊心的铁卷名称和上面斑驳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朱砂印记!
此事深埋心底,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崔仁师怎么可能知道?!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看到李承乾那细微到极致、却绝对存在的反应,崔仁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溺水者,脸上露出极端扭曲和快意的笑容:
“对!就是它!玄武门兵变之前,你爹为了换取当时还在秦王府,手握重兵的几位开国老将和关键朝臣的支持,秘密签下的那份东西!你以为那份密约是什么?是封官许愿的画饼?”
崔仁师的声音如同毒蛇在嘶嘶吐信,充满了恶意和一种揭露惊天秘密的亢奋:
“那里面写的,是他李世民承诺!承诺一旦登基,绝不容许太子势力过早坐大!承诺会建立一套制衡太子的机制!承诺所有参与玄武门兵变的功臣及其家族,将拥有对储君‘劝谏’乃至在极端情况下‘匡正’的…权力!白纸黑字!签字画押!那些开国元勋,你以为他们凭什么死心塌地跟着你爹?真是什么狗屁君臣大义?都是为了那份密约带来的护身符和未来的保障!”
他喘着粗气,眼神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钩住李承乾:
“你现在明白了吗?你爹给你的东宫六率,为什么永远是满额的一半?为什么你每次想提拔几个自己看中的人,总要被三省那些老家伙拿着祖宗规矩卡脖子?为什么你身边总有李君羡或者常何的眼睛?那不是房玄龄、长孙无忌他们吃饱了撑的!那是你爹默许的!是履行那份密约的责任!因为他怕!怕你翅膀硬了!怕你成为第二个……他!”
崔仁师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
“哈哈哈!是不是很讽刺?你拼死拼活,在北疆浴血,在长安平叛,像个最忠心的看门狗一样替他守着这江山!结果呢?在他心里,你永远都戴着一条无形的镣铐!那份《玄武门密约》的存在,本身就宣告了他李世民对你李承乾——压根儿就没真正放心过!因为他自己就是靠篡位上的台!他比谁都清楚,那把椅子有多诱人,骨肉亲情在它面前有多么脆弱!权力场上的父子,情深不过君臣——这才是帝王家的真相!”
牢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崔仁师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和他那双燃烧着病态火焰的眼睛。
火把的光芒在李承乾的脸上跳跃,那张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的面庞,此刻如同最坚硬的玉石雕琢而成,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剧烈波动。
唯有他那双搁在膝上的手,修长的手指,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他没有反驳崔仁师的话。
没有愤怒的呵斥,没有不屑的冷笑。
他只是沉默着,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静静地映照着崔仁师那张因宣泄秘密而扭曲癫狂的脸。
这份沉默,比任何激烈的辩驳都更有力量。
它如同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崔仁师的心头。
他那疯狂的、报复性的快感,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开始迅速泄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冰冷的恐惧和……不解。
他预想中的太子暴怒、失态、甚至崩溃呢?
“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