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好，确实好。至清至纯，不染尘埃。”
他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李承乾，投向殿外沉沉的暮色，语气变得飘渺而意有所指，
“只是殿下，这世间万物，岂能尽如白水？人心似水，世事如茶，沸水冲淋之下，再清的水，入了茶盏，也终究会染上茶色，浸透茶味。避，是避不开的。”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李承乾，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无可挑剔的、属于世家领袖的温和面具，只是眼底深处，那点精光变得愈发幽深难测：
“殿下既然志在清流，老臣也不敢强求。只是…”
他话锋再次一转，语气变得低沉而郑重，
“树欲静而风不止。殿下这杯白水，想一直保持干净透亮，恐怕…也需时时看顾，提防那不知从何处溅来的泥点，或者…有心人投入的石子。茶凉了可以再续，水若浑了，想澄清…可就要费些周章了。殿下…三思啊。”
李承乾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崔敦礼那字字机锋、暗藏威胁的话语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蜷曲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崔尚书金玉良言，孤记下了。”
李承乾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水浑了，便舀去浑水，换上新水便是。东宫虽小，几桶干净的水，还是供得起的。”
这话语里的决绝与刚硬，如同冰冷的刀刃，瞬间斩断了崔敦礼精心编织的言语罗网。
崔敦礼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淡了下去，只剩下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不再言语，只是深深地看了李承乾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评估，或许还有一丝被彻底拒绝后的冷意。
“殿下自有主张，老臣…不便叨扰了。”
崔敦礼站起身，动作依旧沉稳优雅，一丝不乱。
他对着李承乾，一丝不苟地行了一个告退的臣子礼，
“多谢殿下赐见，老臣…告退。”
李承乾端坐不动，只微微颔首：
“崔尚书慢走。”
崔敦礼转身，宽大的袍袖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
侍立在他身后的崔明远，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立刻趋步上前，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茶具。
他的动作依旧精准而刻板，将茶盏、茶壶一一归入紫檀茶箱，盖上箱盖，动作轻巧无声。
崔敦礼已行至殿门处。
崔明远捧着茶箱，紧随其后。
就在崔明远即将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时，异变陡生！
他的左脚靴底，似乎被门槛下那打磨得极为光滑的青石地砖上一点微不可察的水渍滑了一下！
身体一个极其微小的趔趄，重心瞬间失衡。
捧在胸前的紫檀茶箱倒是被他下意识地抱得死紧，稳住了，但腰间悬挂着的一块用作压袍的玉佩，却在这微小的晃动中，那系绳仿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啪”地一声轻响，骤然绷断！
一块温润的白玉佩饰，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叮”的一声脆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李承乾视线所及、距他脚边不过三尺远的冰凉金砖地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殿内侍立的东宫内侍小贵子下意识地吸了口气。
崔明远站稳身形，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因失仪而生的惊惶和懊恼，立刻就要俯身去捡。
“无妨。”
李承乾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
他目光随意地扫过地上那块玉。
崔敦礼在门口停住脚步，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
“族人粗鄙，惊扰殿下了。崔明远，还不快…”
“等等。”
李承乾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崔明远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李承乾的目光，此刻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钉在了那块跌落在地的玉佩上。
那玉佩样式古朴，是常见的平安扣形制，玉质温润，算得上佳品。
然而，让李承乾瞳孔骤然收缩的，是玉佩正面雕刻的图案！
那并非寻常的祥云瑞兽。
在玉佩圆环的中心，清晰地镂刻着一个极其特殊的印记——线条繁复而古拙，形似一只盘踞的、生有双翼的狰狞异兽，却又缠绕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荆棘藤蔓，构成一个既神秘又充满压迫感的整体！
这个图案…这个图案！
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在李承乾的记忆深处！
裴行俭！
那个在太液池冰冷黑暗中与他一同挣扎求生、耳后皮肤上永远带着一道无法消除的耻辱烙印的裴行俭！
他耳后那枚被烙铁烫出的、深入皮肉的印记，与眼前这玉佩上雕刻的图案，分毫不差！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李承乾的尾椎骨窜起，直冲头顶！
他脸上竭力维持的平静，在这一刻几乎崩裂。
他猛地抬眼，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狠狠地刺向门口伫立的崔敦礼，以及那个正保持着俯身欲捡姿势、脸上犹带惶恐的崔明远！
崔敦礼站在光影交界的殿门口，殿内的烛火将他半边身子映照得清晰，半边却沉在门廊的阴影里。
他脸上的歉意依旧挂着，似乎对玉佩上的图案毫无所觉，只是迎着李承乾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他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里面没有意外，没有惊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早已预料到一切的平静。
他甚至没有再看地上的玉佩一眼，嘴角那抹习惯性的、世家领袖的从容弧度，极其缓慢地重新向上勾起，对着李承乾，再次微微欠身。
这一次，他的姿态依旧恭敬，但那弯下的脊背线条里，却透着一股无声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强硬和…嘲弄。
他什么也没说。
但李承乾读懂了那眼神，那姿态。
玉佩落地，绝非意外。
图案显露，绝非偶然。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宣告，一个来自博陵崔氏最深沉的阴影里，冰冷而残酷的——警告！
崔敦礼直起身，不再停留，转身迈出了殿门，身影迅速融入东宫回廊沉沉的暮色之中。
崔明远立刻捡起地上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对着李承乾深深一躬，也快步追了出去，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消失在殿外。
沉重的殿门被内侍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的暮色，也将那无声的惊涛骇浪彻底封在了这间弥漫着龙脑香与残余茶香的偏殿之内。
李承乾依旧端坐在紫檀圈椅中，一动不动。
案几上，那杯被推开的雀舌早已凉透，茶汤颜色变得浑浊黯淡。而旁边那杯他声称只爱喝的白水，清澈见底，倒映着殿顶繁复的藻井和跳跃的烛火，也倒映着他此刻铁青而冰冷的脸色。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崔敦礼消失的殿门方向，手指在扶手上缓缓收紧。
那玉佩上狰狞的异兽荆棘图案，如同一个烧红的烙印，深深地烫在了他的眼底，也烫在了他刚刚还坚信“换水即可”的心上。
干净？
透亮？
这东宫的水，这长安城的水，这看似平静的朝局之下，早已被无形的巨兽搅动，浑浊得…超乎他的想象！
而博陵崔氏，那盘踞数百年的庞然大物，刚刚向他露出了獠牙上，最冰冷的一抹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