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太监们连颤抖都忘了,一个个如同石雕木塑,连眼珠都僵直着,死死盯着地面,仿佛那金砖能吞噬一切不该听的声响。
永嘉长公主脸上的血色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瞬间变得一片惨白,白得如同她身后屏风上被撕碎的苏锦底色。
那张保养得宜、时刻维持着高贵疏离的面具,在这一刻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裂痕。
精心描绘的远山黛眉下,那双总是带着三分慵懒、七分精明的凤眼,瞳孔在听到“画皮”二字的瞬间,猛地收缩到了极致!
如同受惊的猫科动物,又像是被利刃刺穿了最隐秘的伤疤,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恐惧是如此剧烈,以至于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死死抠住了贵妃榻边缘铺着的雪白狐裘,昂贵的皮毛在她指下扭曲变形。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想厉声呵斥,想维持她长公主的威严,想将这胆大包天的试探狠狠打回去。
然而,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极其轻微的、破碎的“嗬……嗬……”声。
她的身体甚至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被赤裸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寒意!
那只刚刚闯下大祸的“胭脂虎”,此刻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身上散发出的恐怖低气压,鸳鸯眼中妖异的光芒闪烁了一下,它不再舔爪子,而是警惕地竖起耳朵,悄无声息地后退几步,缩到了巨大的屏风底座后面,只露出一点雪白的尾巴尖,不安地轻轻摆动。
整个长乐殿正殿,陷入了一片死寂的深海。
阳光依旧明媚,沉水香依旧袅袅,金玉依旧生辉,但所有的一切,都在那柄坠地的团扇和长公主那张惨白失色的脸面前,失去了所有浮华的光彩,只剩下一种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崩裂之声在回响。
李承乾静静地坐在紫檀木圈椅中,背脊挺直,目光沉静如水,没有半分得意,也没有丝毫退避。
他像一位最耐心的猎手,平静地欣赏着自己投下的石子,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污浊的深潭中,究竟能激起怎样汹涌的、足以将人吞噬的漩涡。
永嘉长公主的反应,那失态的瞬间,那无法掩饰的惊惧,如同最确凿的证词,无声地验证了他心中最黑暗的猜测。
秤砣那条毒蛇,果然死死咬住了最致命的位置!
这长安城平静水面下的冰山,其庞大与狰狞,已然超出了他最坏的预估!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看着他的姑母——这位尊贵无比、骄奢淫逸、似乎永远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永嘉长公主——在“画皮”二字的重击下,如何一点点剥落那层厚重的金粉,露出内里可能早已腐朽不堪的真实底色。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艰难地爬行,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永嘉长公主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将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惊悸强行压回深处。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那只抠着狐裘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柄摔落的团扇,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支点。
“……猫儿顽劣,惊扰太子了。”
她的声音终于响起,却干涩、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慵懒与圆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一种强弩之末的虚弱和极力维持的、摇摇欲坠的体面。
“屏风……屏风坏了便坏了,不过……是件死物。”
她停顿了一下,胸口剧烈起伏了一次,仿佛在积蓄最后一丝气力,才勉强抬起眼。
那目光不再有丝毫的慵懒或精明,只剩下一种被强行冰封的阴沉,如同暴风雨前铅灰色的、压抑到极致的天空,沉沉地投向李承乾。
“本宫……有些乏了。”
她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透着彻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逐客令。
李承乾缓缓站起身,姿态依旧恭谨如初,甚至对着长公主微微欠身:
“侄儿告退。姑母好生歇息。”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从未出口。
他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殿门。
阳光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将殿内那片死寂的、充满无形硝烟的战场,以及长乐殿主人那张惨白阴沉、如同戴上了一副新面具的脸,都隔绝在了身后沉重的殿门之内。
厚重的殿门无声合拢,隔绝了内里沉水香凝滞的空气。
李承乾站在殿外汉白玉的回廊上,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带着秋日特有的、略显刺眼的明亮和一丝微凉的干燥气息。
回廊下侍立的东宫侍卫无声地跟上,铠甲叶片碰撞发出细微的铿锵。
李承乾的脚步并未停歇,沿着回廊径直向前。
他脸上那层面对长公主时温润恭谨的面具已经彻底卸下,只剩下一种冰封般的沉静。
永嘉长公主最后那失魂落魄的惨白、那坠地的团扇、那如同被戳破肺腑般无法掩饰的惊骇……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脑海。
这绝非寻常的失态!
一个在权力场浸淫半生、惯于伪装的长公主,若非被戳中了足以致命的死穴,绝不可能在他这个“晚辈”面前如此失仪!
“画皮……”
李承乾在心中无声咀嚼着这两个字,眼底的寒意如同万年冰潭。
洛水黑市秤砣那条老毒蛇索要的地契,果然不是无的放矢!
这宅子,这长公主名下的产业,就是那张华丽画皮上最脆弱的一道裂隙!
长公主的反应,已经将这裂隙之下潜藏的汹涌暗流,暴露无遗。
他身后的薛仁贵,如同最沉默的影子,但那双虎目之中,此刻却燃烧着近乎狂躁的火焰。
殿内发生的一切,他虽未亲见,但从太子出来时那冰冷彻骨的气场,以及永嘉长公主那声嘶力竭、强压惊惧的逐客令中,他已能窥见那场短暂交锋的惊心动魄。
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滚出来的火炭,带着浓烈的杀气和亟待宣泄的愤怒:
“殿下!那老虔婆分明是……”
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心虚!
彻头彻尾的心虚!
这已经不打自招!
李承乾脚步未停,甚至没有侧头,只是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极其简洁有力的手势——噤声!
同时,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回廊两侧垂首肃立的宫女太监。
那些宫人感受到太子身上散发出的、与平日温润储君截然不同的凛冽气息,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将呼吸都屏住。
薛仁贵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憋得他额角青筋都隐隐跳动。
他狠狠咬了下后槽牙,腮帮子绷紧,只能将满腔的怒火和杀意强行压下,化为更加凶戾的警惕,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周围每一处可能潜伏耳目的角落。
李承乾不再言语,只是沿着宫墙夹道大步前行。
阳光将他挺直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朱红的高墙上,显得格外孤峭而充满压迫感。
每一步踏在光洁石板上的声音,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决断。
长公主的失态,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浪花已经清晰可见。
但水面之下的冰山,其庞大与凶险,才刚刚显露狰狞的一角。
那座永嘉坊的三进宅院,那张地契,已然成了风暴中心最关键的钥匙,也是足以致命的毒饵!
他需要时间。
需要剥开这层层画皮的时间。
需要找到那条老毒蛇背后真正操纵的丝线的时间。
更要找到足以将这冰山彻底粉碎的力量与契机!
而此刻,在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无上尊贵与隐秘的长乐殿殿门之内,死寂如同实质的浓雾,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名贵的沉水香依旧在博山炉中袅袅升腾,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的安宁,反而像一层层缠绕的、令人窒息的裹尸布。
巨大的苏绣屏风上,洛神破碎的容颜和狰狞的爪痕在光影下显得愈发刺目惊心,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那只闯祸的“胭脂虎”早已不知躲到了哪个角落,殿内只剩下永嘉长公主一人。
她依旧僵坐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贵妃榻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
地上那柄摔落的泥金团扇,象牙扇柄上甚至磕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像一道丑陋的疤痕。
她惨白的脸上,惊骇和恐惧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水般的阴沉,浓得化不开。
那双凤眼死死地盯着地上团扇的那道裂痕,瞳孔深处,却翻涌着比刚才更加疯狂、更加怨毒的暗流。
“画皮……”
她干涩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吐出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如同鬼魅的低语,却带着一种刻骨的恨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良久,她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弯下腰。
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如同鹰爪般,死死攥住了那柄摔落的团扇。
象牙柄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直刺心脉。
她猛地收紧手指,指甲几乎要掐进扇柄的裂痕里,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破碎的屏风,望向殿外那被朱红宫墙切割得方方正正、却异常刺眼的秋日晴空。
那阳光,此刻在她眼中,却如同无数窥伺的、冰冷的眼睛。
“李……承……乾……”三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渣,从她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带着无尽寒意和怨毒,被碾碎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