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武库里,铁胎弓弦绷得死紧。
李承乾指尖捻着那支无尾弩箭的断茬:
“箭簇是前隋工法,箭杆…啧,泡桐木芯裹桦树皮,齐王府武库压箱底的耗材。”
裴行俭掰开地上宦官尸体的嘴:
“‘五姓七望’?…殿下,他舌头底下还藏了半片金叶子。”
当那块沾血的清河崔氏玉佩“当啷”掉在地上时,长孙无忌怀里那只雪白的波斯猫突然炸了毛,碧绿的眼珠死死盯住了玉佩背面刻着的“甘露”二字。
东宫深处的武库重地,空气里常年弥漫着铁锈、硝石和桐油混合的沉闷气味,此刻更是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高大的兵器架上,刀枪剑戟在仅有的几盏牛油灯映照下泛着幽冷的寒光。
中央一张宽大的硬木桌案上,整齐地摆放着乌沉沉、没有尾羽的弩箭,箭头处幽蓝的淬毒光泽在灯下闪烁,正是东宫正殿刺杀时留下的凶器。
桌案旁,一架需要两人合力才能上弦的沉重铁胎弩弓,弓弦已被绞盘死死绷紧,蓄满了毁灭性的力量,无声地诉说着袭击的凶险。
李承乾站在桌案前,身上还带着从废弃经堂沾染的阴冷潮气。
他拿起无尾弩箭,指尖沿着冰冷坚硬的箭杆缓缓滑过,最终停留在被利器削断、显得异常突兀的尾部断茬处。
他微微眯起眼,指腹反复摩挲着断口那略显粗糙的木纤维,又掂了掂箭身的重量,感受着那异乎寻常的沉重感。
“箭簇是前隋工部的老手艺,”
李承乾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武库里却异常清晰,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三棱透甲,带倒刺放血槽,煅打的火候…够狠,够绝。大业年间骁果营专供的玩意儿。”
他顿了顿,指尖用力捻了捻箭杆断茬处露出的木芯,又屈指在箭杆中段敲了敲,发出一种略显空闷的“笃笃”声。
“这箭杆…呵,”
一声轻嗤从他唇间溢出,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
“泡桐木芯裹桦树皮,三层叠压,刷了三遍鱼胶再缠麻浸漆…费工费料,防潮防裂,就为了射出去那一下能多飞几十步?也就当年齐王府财大气粗,肯往武库里堆这种压箱底的耗材。”
他随手将弩箭丢回桌案,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嫌弃地拍了拍手,仿佛沾上了什么不洁之物,
“魏王府养的那几个箭匠要是敢拿这种货色糊弄差事,本王我第一个扣光他们三年月钱!省下来的银子,够给东宫马厩换批新草料了。”
这带着刻薄劲儿的点评,像一根针,稍稍刺破了武库里沉重的气氛。
侍立一旁的小贵子嘴角抽了抽,想笑又不敢笑。
裴行俭一直没说话,他拿起另一支弩箭,凑到灯下仔细端详,甚至用指甲刮下箭杆缝隙里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泥垢,放在鼻尖下嗅了嗅,眉头锁得更紧。
“殿下,”
他放下弩箭,语气凝重,
“材质指向齐王府旧库不假。但这箭杆缝隙里的土腥味…带着点香灰和朽木的霉味,和经堂地上的浮土很像。东西是齐王府的,但存放的地方,恐怕另有玄机。动手的人,心思很密,抹掉了大部分痕迹。”
“玄机?”
李承乾眼中寒光一闪,
“那就去它该在的地方找!”
他猛地转身,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薛仁贵,带起人马跟着我去齐王府武库旧址!现在!”
齐王府早已在玄武门之变后彻底败落,府邸被拆分,大部分库藏充公或封存。
当年的武库旧址,如今只是皇城内务府下属一个存放淘汰旧军械的大仓库,位置偏僻,平日里少有人至,只有几个年老体衰、几乎被遗忘的老宦官轮班看守。
当李承乾带着裴行俭和薛仁贵等一队精锐内卫,如同黑云压城般骤然出现在这座散发着浓重霉味和铁锈气息的破旧库房前时,看守的老宦官正佝偻着背,慢吞吞地给库房大门上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涂抹着防锈的油脂。
看到太子仪仗,老宦官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布满了惊骇,手里的油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粘稠的黑油洒了一地。
他像被抽掉了骨头,扑通一声瘫软在地,筛糠般抖成一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满脸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搜!”
李承乾看都没看他,冰冷的命令如同刀锋劈下。
内卫如狼似虎地冲进库房。
里面光线昏暗,蛛网密布,堆积如山的破损铠甲、锈蚀刀枪、断裂的弓弩散发着陈腐的气息。
翻找的声音、铁器碰撞的声音、扬起的灰尘弥漫开来。
裴行俭没有进去,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锁定了地上那个抖得不成样子的老宦官。
老宦官瘫在油污里,眼神涣散,嘴里依旧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但裴行俭却敏锐地捕捉到,那老宦官枯瘦如柴的手指,正以一种极其细微的、神经质的频率,死死抠着身下青石板的一道裂缝,指甲缝里瞬间渗出了血丝。
不对劲!
这绝不是单纯的惊吓过度!
裴行俭心头警兆骤生!
他猛地一步上前,厉喝道:
“制住他!掰开他的嘴!”
话音未落!
瘫在地上的老宦官身体猛地一挺!
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
一股极其不正常的、带着诡异黑紫色的血液,如同喷泉般从他死死闭紧的嘴巴和鼻孔里狂涌而出!
他布满褶皱的脸瞬间扭曲成一种极其痛苦狰狞的模样,浑浊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盯住了站在库房门口、面无表情的李承乾!
“呃…呃…嗬…”
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粘稠的黑血不断涌出,染黑了花白的胡须和前襟。
就在生命之火即将彻底熄灭的最后一瞬,他用一种混合着无边恐惧、绝望和某种刻骨怨毒的嘶哑气音,从喷涌的血沫中,硬生生挤出几个模糊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的字眼:
“五…五姓…七…望…!呃啊——!”
最后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戛然而止。
老宦官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头一歪,彻底不动了,只有那双瞪得滚圆、充满血丝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李承乾的方向,空洞而怨毒。
库房内外的空气瞬间冻结了!
“五姓七望”!
这四个字,如同四道裹挟着血腥气的惊雷,狠狠劈在每个人的心头!
这是盘踞在大唐权力巅峰数百年的顶级门阀世家!
清河崔、博陵崔、范阳卢、荥阳郑、太原王、赵郡李、陇西李!
他们树大根深,门生故吏遍天下,能量之巨,足以动摇国本!
刺杀太子、栽赃亲王、灭口看守…这些足以诛九族的泼天大罪,幕后竟然可能牵扯到他们?
裴行俭脸色铁青,一个箭步冲到老宦官尸体旁蹲下,毫不犹豫地伸出两指,用力撬开那还不断溢出黑血、散发着恶臭的嘴巴。
他强忍着刺鼻的气味,仔细检查着口腔。
老宦官满口黄黑交错的烂牙,舌根处一片狼藉。
突然,裴行俭的手指在黏腻的血污和破碎的软肉间,触碰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坚硬的异物!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抠了出来。
在牛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那赫然是半片薄如蝉翼、边缘不规则、却金光灿灿的金叶子!
只有小指甲盖大小,被血污浸透,但依旧能看出其上极其精细的、属于顶级工匠的锤揲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