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一个韦氏!好一个观国公!”
李承乾一把攥紧手中那叠染着蜘蛛印记的信札,指节因用力发出咯咯轻响,眼中燃烧着被愚弄的怒火和终于抓住狐狸尾巴的凛冽杀机,
“立刻封存所有证物!连同这小匣,原封不动!押送韦氏家主韦圆成!进宫!”
太极殿。
早朝。
空气仿佛凝固成冰,巨大的压力让每个朝臣都感到呼吸困难。
龙椅上的李世民,面色沉静如水,但那平静之下翻涌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焰。
御座之下,李承乾垂手肃立,目不斜视。
而被两名金甲侍卫押在殿心跪着的,正是须发微乱却竭力维持着世家风度的韦氏家主,韦待价。
内侍总管托着那个紫檀木小匣,小心翼翼地走到皇帝面前,打开,取出内里捆扎的信札,恭敬地呈上。
李世民接过信札,一封一封,慢慢地翻阅着。
他看得极仔细,目光在那一个个“恭仁顿首”的落款和下方刺目的滴血蜘蛛印记上停留了很久。
大殿里落针可闻,只有皇帝翻动纸页的沙沙声,每一次声响都如同重锤敲在韦待价的心口上。
“韦卿,”
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山岳倾覆般的威压。
他将手中几封展开的信笺随手递给旁边的内侍,示意传给几位宰辅重臣过目,
“这些信,你作何解释?”
韦待价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头!
他脸上没有预料中的惊慌失措,反而是一种被巨大冤屈裹挟的悲愤和世家领袖固有的倨傲混杂在一起的神情!
他没有看那些传阅的信笺,而是朝着皇帝的方向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陛下!臣冤枉!天大的冤枉啊!”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被逼到绝境的悲怆,响彻整个大殿:
“臣与观国公杨恭仁,虽有旧谊,但从贞观初年,观国公便深居简出,潜心礼佛,不问世事!臣敬其年高德劭,逢年过节,确实遣人送些时令瓜果土仪以示敬意,但从未有过如此频繁的私信往来!更遑论这上面---”
他猛地指向内侍手中那些信笺,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这些信!这些落款!还有这污秽的印记!全是伪造!是有人处心积虑,要构陷臣!构陷我京兆韦氏满门啊陛下!”
“伪造?”
李世民眉峰微挑,语气听不出情绪,
“韦卿是说,这上面的字迹,不是观国公的?这蜘蛛印记,也是旁人画上去的?”
“陛下明鉴!”
韦待价再次叩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
“字迹可以模仿!画个印记更非难事!但伪造者百密一疏!他忘了‘蝉翼拓印术’的痕迹是抹不掉的!这些信全是用‘蝉翼拓’的手法,将真迹拓印在薄如蝉翼的熟宣上,再精心描绘覆盖而成!”
他猛地提高声音,如同在公堂上为自己辩护:
“陛下!诸位相公!请诸位仔细瞧瞧那信纸背面!再看看墨迹渗透纸背的深浅!”
几个正在传阅信笺的重臣闻言,立刻将信纸翻转,对着殿内透入的天光仔细查看。
韦待价的声音充满了悲愤和笃定:
“真的手书墨迹,力透纸背,墨色由正面浸润至背面,层次分明,浓淡自然!而这伪造的‘蝉翼拓’!为了追求形似,需多次上墨描绘!墨色必然堆积在纸张正面,背面要么毫无渗透,要么仅有极其浅淡、轮廓模糊的虚影!”
“且因为反复覆盖描绘,纸张正面墨迹边缘会有极细微的堆叠晕痕!这些特征,在这些所谓‘密信’上显露无疑!‘墨迹骗得过人眼,纸纹骗不过天理。’陛下!这是最拙劣也最恶毒的栽赃!请陛下明察秋毫,还臣清白啊!”
他的剖析条理清晰,直指伪造技术的核心破绽!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声。
不少大臣对着光线反复查看信纸背面,又对比墨迹边缘,脸上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确实!
这些信纸背面的墨色要么近乎全无,要么极其浅淡模糊,远达不到真正手书应有的渗透层次!
而且细看正面墨迹,某些笔画边缘确实有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叠墨痕迹!
李承乾的心猛地一沉!
韦待价的辩解,有理有据!
他之前急于抓住韦氏与杨恭仁勾结的铁证,竟忽略了如此关键的物理细节!
难道,这又是一个精心布置、引他入彀的陷阱?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内衣。
朝堂上的风向,似乎随着韦待价这番犀利的自辩,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偏移。
质疑的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飘向了他。
“哦?”
李世民听完韦待价慷慨激昂的自辩,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
他没有立刻去看那些信纸的背面,也没有问询大臣们的意见,只是微微侧头,对旁边的内侍总管王德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
内侍总管王德躬身领命,匆匆退入后殿。
大殿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等待。
韦待价微微喘息着,额头上的汗珠混合着刚才叩首沾染的微尘,显得有些狼狈,但他眼中却闪烁着绝境反击后的一丝亮光,目光甚至隐晦地扫过脸色紧绷的李承乾,带着一丝世家门阀面对挑战者时固有的、刻骨的冷漠和轻蔑。
片刻之后,内侍总管王德双手捧着一个明黄色的锦盒,脚步无声地快步走了回来。
他将锦盒恭敬地呈到皇帝面前。
李世民伸出手,从锦盒里取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把制作极其精巧、只有巴掌大小的玉柄放大镜!
这是西域商人进贡的奇巧之物,能将细小的东西看得纤毫毕现。
皇帝拿起那叠信札最上面的一封,没有去看内容,而是直接用放大镜的玉柄,极其缓慢、极其细致地,抚摸过信纸的纸面!
他的动作轻缓而专注,指尖感受着纸张纹理的每一丝起伏,玉质的镜柄光滑冰冷,仿佛在触摸着某种被精心隐藏的真相。
大殿静得可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那专注得近乎诡异的手势上。
韦待价脸上的笃定微微僵住,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悄然爬上心头。
李承乾更是屏住了呼吸,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时间在皇帝指尖的移动中仿佛凝固。
终于。
李世民抚摸纸张的动作,在信纸右下角一处极其不起眼的空白区域,骤然停顿!
他的指尖,在那处空白上,反复地、来回地摩挲着。
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然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一直古井无波的黑眸之中,终于掠过一丝极其锐利、极其冰冷的寒芒!
那寒芒带着洞穿一切虚妄的森然,瞬间冻结了整个大殿的空气!
皇帝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放大镜。
他没有看任何人。
目光,如同两把淬了万年玄冰的利刃,缓缓抬起,先是扫过跪在殿心、脸色已经开始发白的韦待价,然后,最终定格在了御阶之下,他那嫡长子——太子李承乾震惊而茫然失措的脸上!
一丝极其复杂、痛心、最终化为滔天怒焰的神色,在皇帝眼底深处翻腾而起!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那张刚刚被反复摩挲的信纸,声音不高,却冰冷彻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九幽寒狱中挤出,带着摧毁一切的寒意,响彻死寂的大殿:
“韦卿,你刚才说,这纸骗不过天理?”
李世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那朕问你!”
“这张用来伪造密信、陷害太子的纸——”
“它本身的来历,你又该如何解释?!”
皇帝的手指猛地戳在信纸右下角那片空白上,指尖因为极度愤怒而微微颤抖:
“这纸张本身的暗印水纹!”
“是朕亲赐予太子督造弘文馆御用藏书的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