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始终保持着那份无可挑剔的端庄,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仿佛对太子与其他贵女的互动毫不在意,只是安静地站在皇后身侧。
但李承乾敏锐地感觉到,她周身的气息似乎更沉凝了一分,那低垂眼睫下的探究之意,在无人注意的瞬间,似乎又锐利了一丝。
皇后将一切都看在眼里,面上依旧是雍容大度的笑意,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轻微的叹息。
她转向苏氏,温和地问道:
“苏娘子方才提到喜欢读《左传》,不知对郑伯克段于鄢一节,有何见解?”
这既是考校,也是在为苏氏创造机会。
苏氏微微一礼,声音清晰而从容:
“回禀娘娘。臣女浅见,郑伯之过,在于‘养恶’,庄公之失,在于‘纵欲’。权力之毒,始于放纵,终于吞噬。纵容是蚀骨的蜜糖,终将连骨带肉一并化掉。”
她的回答引经据典,条理分明,逻辑清晰,既展现了学识,又隐含着一丝不易觉察的锋芒和洞见。
李承乾心中微微一凛。
这女子,见识不俗!
绝非寻常闺阁!
那句“纵容是蚀骨的蜜糖”,更是精准得让他心头一跳!
他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赞赏:
“苏娘子见解深刻,发人深省。”
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带着更深一层的审视。
就在这时,一阵环佩轻响。
一位身形娇小、穿着水蓝色江南吴绫襦裙的贵女,在宫娥引领下姗姗来迟。
她容貌极美,瓜子脸,柳叶眉,一双眼睛水波盈盈,顾盼之间有种勾魂摄魄的柔弱风情,正是来自江南大族、背景有些讳莫如深的顾氏女。
“臣女顾氏,拜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各位娘娘。”
她的声音也如吴侬软语,酥媚入骨。
行礼之时,眼波流转,在李承乾脸上轻轻一荡,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和挑逗之意。
然而,当她的目光转向皇后身边的苏氏时,那水波盈盈的眸子深处,瞬间闪过一丝极其阴冷、极其尖锐的敌意!
快如毒蛇吐信,却又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
虽然她立刻换上了一副温婉柔顺的表情,但那瞬间的阴冷,如同冰锥刺骨,清晰地落在了李承乾眼中,也让一直悄然观察的皇后微微蹙了下眉。
李承乾心中警铃大作!
这顾氏女的敌意来得莫名其妙,却如此赤裸强烈!
她背后站着谁?
是针对苏氏本人,还是针对苏氏即将获得的位置?
这选妃池水,果然深不见底!
好不容易熬到“偶遇”环节结束,贵女们在宫娥引导下告退。
李承乾陪着皇后慢慢往立政殿方向走,只觉得后背的衣衫都被无形的压力浸透了。
裴行俭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回廊拐角僻静处等候。
看到李承乾脸上那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烦躁,他忍不住低声问道:
“殿下,可还顺利?”
他昨夜配合离开长安的长孙家庆刚将“谣言”之事安排妥当,马不停蹄又值守今日遴选外围,深知其中压力。
李承乾揉了揉眉心,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对着这位心腹,难得地卸下了一点储君的架子,低声抱怨道:
“他娘的,这比对付十个手持渊字令的密探头子还累人!那些个贵女,一个个笑靥如花,看着温婉可人,背后藏着的心思,怕是比合江郡那些九曲十八弯的山路还要绕!孤每说一句话,都得在肚子里转上三圈!”
他难得地爆了句粗口,语气里充满了真实的厌倦。
裴行俭看着自家殿下那副心力交瘁的样子,再联想到刚才远远瞥见的那群环肥燕瘦、暗藏机锋的贵女,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忙又憋了回去,低声道:
“殿下息怒,息怒。古人诚不我欺,美人心,海底针呐!您就当是阅兵演练了!提前熟悉熟悉未来统领‘后宫诸部’的阵仗!”
“阅兵?”
李承乾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这兵可不好带!尤其是那个顾氏---”
他想起那双瞬间变冷的眸子,心头疑虑更重。
就在这时,一名穿着不起眼灰袍、如同宫中普通杂役的身影,借着花木掩映,快步走到裴行俭身边,迅速将一个揉成小团的蜡丸塞进他手中,随即低头快步离开,消失在回廊尽头。
裴行俭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神情变得极其凝重。
他捏碎蜡丸,展开里面一张细小的纸条,只看了一眼,瞳孔便猛地一缩!
他立刻上前一步,凑到李承乾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急促:
“殿下!扬州急报!杨恭仁府邸有异动!就在昨夜和今晨,有几拨行迹可疑、身手不凡的生面孔,伪装成送菜贩夫和修缮工匠混入府中!进去后就再没出来!府邸外围的明哨暗桩今日全部换防,守卫人数翻倍!巡弋路线加倍密集!府内几处关键院落,更是岗哨林立,如临大敌!”
李承乾的脚步猛地顿住!
身体的疲惫瞬间被一股冰冷的电流驱散!
他眼中所有的烦躁厌倦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锐利光芒!
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豹!
“动了,”
他扭过头,看向扬州的方向,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锋利的弧度,声音轻得只有裴行俭能听见,
“老狐狸,你终于坐不住了!希望家庆表兄能及时赶到。”
扬州杨府的异常人员进出和陡然加强的守卫,是他们在恐惧!
是谣言这把无形的火,终于烧到了他的乌龟壳!
几乎在同一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在远处即将消失在月洞门后的那群贵女背影中,那位来自江南、身姿袅娜的顾氏女,似乎也正微微侧首,朝着他和长孙家庆的方向投来一瞥。
那目光,穿过花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和冰冷。
谣言生效,选妃生波。
杨恭仁动了?
那顾氏女又是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