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恭的声音冰冷地接了下去,如同宣判,
“直接投奔了时任宰相的杨恭仁!”
“杨恭仁?!”
李承乾失声惊呼,瞳孔骤然放大,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宰相杨恭仁?!
那个在隋朝便身居高位、在本朝初年位极人臣、以深沉稳重、城府如海着称的杨恭仁?!
怎么会是他?!
这个名字带来的冲击,比李孝恭亲口承认更让李承乾感到天旋地转!
杨恭仁!
祖父李渊身边曾经最倚重的宰相之一!
他竟然牵扯进了隐太子遗孤的事件?
还收留了徐师谟?!
这其中的凶险和复杂程度,瞬间超出了李承乾最坏的想象!
“不错!”
李孝恭看着李承乾那副如遭雷击的震惊模样,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残忍的、洞悉一切的了然冷笑,
“宰相之位,离陛下最近,也离深渊最近。杨恭仁此人,心思之深,手段之隐,本王亦不得不道一声佩服。他当年手握此女,如同怀揣着烫手的烙铁,又似攥着一张奇货可居的王牌。是祸是福?只在翻手覆手之间。他在相位之时,这秘密或许是他最沉重的枷锁,也或许是他最隐秘的倚仗。谁敢轻易动他?谁又能知道他究竟在盘算什么?”
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燃起,昏黄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两人扭曲晃动的影子。
李孝恭低沉沙哑的话语,如同魔鬼的低语,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李承乾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冰窟,四肢百骸都透着刺骨的寒意。
之前的恐惧如同儿戏,此刻他才真正触摸到了那深不见底、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涡!
杨恭仁!
一个曾站在权力巅峰、深得父皇信任的宰相!
他竟然会是这张死亡拼图上最关键的一块!
“后来呢?”
李承乾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那女婴---”
“后来?”
李孝恭冷哼一声,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杨恭仁此人,最善审时度势。贞观初年,他便以‘年老多病、不堪繁剧’为由,多次上书恳请辞去相位。陛下念其旧德,最终允其所请,外放他为扬州都督。”
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刺向还在震惊中难以回神的李承乾,
“如今,他就在扬州。远离了长安这个风暴中心,天高皇帝远。殿下若真想找他‘叙叙旧’,问清楚当年那段公案,呵呵,”
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怕是千难万难了!”
“扬州都督,杨恭仁。”
李承乾无意识地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和官职,脸色惨白如纸。
希望如同被投入深渊的石子,连一声回响都听不见,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绝望和无力感!
扬州!
距离长安千里之遥!
杨恭仁!
一个心思深沉如海、曾位极人臣、深知皇家最黑暗秘密的老狐狸!
他手中掌握着那个足以颠覆一切的女婴!
而他,李承乾,一个在东宫都步履维艰、处处掣肘的太子,要如何去对付这样一个人?
如何去撬开他的嘴?
这难度,比直接面对他的父皇李世民,恐怕也差不了多少!
甚至更难!
因为杨恭仁了解所有的秘密,了解所有的规则,更了解所有的死穴!
静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李承乾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传来阵阵刺痛。
昏黄的烛光跳跃着,将赵郡王李孝恭那张线条冷硬、带着一丝漠然与疏离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他最后那句话语里的寒意——那句“千难万难”——如同淬了冰的针,深深刺入李承乾的骨髓。
李承乾僵坐在蒲团上,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刺骨的冰冷。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杨恭仁”三个字如同魔咒般疯狂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他几乎窒息。
扬州都督!
那个位置,那份距离,那个人物本身的身份和城府,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横亘在他面前。
“他---”
李承乾的嘴唇哆嗦着,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那女婴呢?她是否还活着?杨恭仁将她如何了?”
他茫然地追问,声音里充满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也是他最大的恐惧。
那个女孩,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也可能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筹码,如果她还活着。
李孝恭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李承乾失魂落魄的脸,嘴角那抹冷笑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和洞悉一切的轻蔑:
“活着?还是死了?”
他慢悠悠地反问,像是在欣赏对方濒死的挣扎,
“本王如何得知?杨恭仁把这秘密捂得比铁桶还严实。本王最后一次确认他们还活着,已是贞观初年他离京之前的事了。至于如今?”
他冷冷地嗤笑一声,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那女孩是死是活,是继续被杨恭仁攥在手心当作奇货,还是早已被他悄然处置以绝后患,恐怕只有天知道,和他杨恭仁自己知道了!死人最安全,活人最有用。像杨恭仁那样的老狐狸,又怎会不懂这个道理?”
这最后一句,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李承乾心中最深的恐惧——那个女孩很可能已经被消除掉了!
李承乾猛地闭上眼,一股巨大的眩晕感袭来,让他几乎栽倒在地。
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和最后一丝清醒。
死了?
还是被秘密养着?
这两种可能,无论哪一种,对他而言都是灾难!
死了,他无法利用这个作为关键时刻用的把柄;活着,那就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惊雷,掌握在一个深不可测的敌人手中!
“多谢皇叔坦言相告。”
李承乾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力气。
“方才所提之事,”
他艰难地补充道,强迫自己睁开眼,迎向李孝恭那冰冷审视的目光,
“关于汉阳郡王复职荆州,以及宗正卿之位,承乾,言出必践!”
这是他唯一的筹码,也是唯一能暂时安抚住眼前这头狮子的东西。
他必须让对方相信,这笔交易,他李承乾认账!
李孝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殿下有心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和疏离,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秘闻从未发生,
“有些事,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殿下今日所求,本王已尽数相告。后续如何,是福是祸,皆与本王无关了。”
他身体微微后靠,重新拿起那枚搁在几上的玉诀,轻轻摩挲着,做出了端茶送客的姿态,
“夜已深,殿下身份贵重,不宜久留。请回吧。”
逐客令已下。
李承乾知道,从李孝恭口中,再也榨不出任何信息了。
他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缓缓站起身。
膝盖一阵酸软,让他踉跄了一下,所幸及时稳住。
他对着依旧端坐不动、目光低垂的李孝恭,僵硬地行了一礼:
“承乾,告退。”
转身,走向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深陷泥沼。
背后,李孝恭那冰冷的、带着警示意味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他的背上,穿透了衣袍,刺入骨髓。
门被无声地拉开一条缝,王府管事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出现在缝隙后。
李承乾闪身而出,沉重的门扉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彻底隔绝了静室内的昏黄烛光与那令人窒息的秘密。
门外,夕阳的最后一线余晖已经完全消失。
一轮惨白的下弦月高悬天际,洒下清冷的光辉,勾勒出王府园林嶙峋的假山和幽深小径的轮廓。
夜风带着白日残留的暑气和草木的湿气吹拂在身上,李承乾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他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府邸后门的曲折小径上。
月光惨淡,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鬼魅随行。耳边仿佛还在回响着李孝恭那冰冷的话语:
“杨恭仁”
“扬州都督”
“千难万难”
“死人最安全,活人最有用”
每一步踏下,都像是在踩空坠向无底深渊。
杨恭仁!
这个横空出世的名字,如同巨大的、不可名状的阴影,彻底笼罩了他。
宰相杨恭仁!
那个曾站在权力巅峰、与祖父朝夕相处的男人!
他竟然会是隐太子遗孤的最终收容者?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为了自保?
还是另有所图?
难道他手中还握着足以威胁父皇的东西?
那个女孩真的还活着吗?
如果活着,她知道自己是谁吗?
如果死了杨恭仁又该如何证明?
无数个念头,无数种可能,无数个致命的陷阱,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盘旋、碰撞、炸裂。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赤手空拳的旅人,无意中闯入了一个由毒蛇、猛兽和深渊构成的原始丛林。
每一步踏出,都可能惊动致命的危险;每一声呼吸,都可能引来捕食者的窥伺。
而丛林的中心,盘踞着杨恭仁那双隐藏在黑暗深处的、深不可测的眼睛,正静静地窥视着他这只茫然闯入、孤立无援的猎物。
扬州!
千里之外!
东宫的手,如何才能伸到那里去?
又如何能在不惊动父皇、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去探查一个前宰相、现任封疆大吏的秘密?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一寸寸漫过他的头顶。
月光下,李承乾猛地停住了脚步,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剧烈的疼痛才让他混沌的思绪有了一丝清明。
不行!
绝不能就此认输!
杨恭仁是深渊,但他也是唯一的线索!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夜露寒意的空气,强行压下那几乎要将自己吞噬的恐慌和无力感。
眼中,那两簇原本因绝望而黯淡下去的火焰,在惨淡的月光下,竟又重新燃烧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和孤绝。
必须去扬州!
必须找到杨恭仁!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这是绝境,但也可能是唯一通向生路的窄门!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东南方那片被沉沉夜色笼罩的天空,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名为扬州的雄城。
目光中,恐惧仍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后破釜沉舟的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