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盘棋,残酷得令人窒息。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将另一个忧虑问出了口:
“那清洗之后,三省六部,诸多要职空缺,陛下心中对继任人选---”
这才是他今夜被召见的真正核心。一场风暴席卷之后,留下的权力真空如何填补,才是决定未来朝局走向的关键。
李世民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庞大复杂的舆图上,指尖在“门下省侍中”、“吏部尚书”、“兵部侍郎”等几个关键位置一一掠过,眼神幽深难测,仿佛在衡量着无数看不见的砝码。
“人选,朕心中有数。”
他只说了这五个字,便不再多言,犹如猎鹰审视着即将重新划分的猎场。
东宫,承恩殿侧的回廊深处。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眉眼清秀的小宦官端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几碟精致的时令点心和一壶刚沏好的热茶,脚步匆匆,看似要去伺候某个贵人。
他穿过一道月洞门,转入一处相对僻静的抄手游廊。
廊下,长孙家庆正负手而立,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庭院中一株姿态嶙峋的百年古柏上,实则眼角余光早已锁定了那个靠近的小身影。
小宦官似乎脚下被不平整的金砖绊了一下,“哎呀”一声轻呼,身体猛地向前踉跄。
托盘倾斜,上面一盏盛着滚烫杏仁茶的青瓷盏瞬间滑落,直直泼向长孙家庆的袍角!
变故陡生!
长孙家庆的反应快如闪电,几乎是本能地向侧后方滑开半步。
滚烫的茶水带着碎裂的青瓷片,“哗啦”一声泼溅在他刚才站立位置的金砖地上,腾起一小片带着杏仁香气的水雾。
“大胆!作死的奴才!眼睛长到头顶去了?!”
长孙家庆身边的亲随侍卫勃然大怒,一步上前就要揪住那小宦官的衣领。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
小宦官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声音带着哭腔,全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刚刚走得急了,没看清路!饶了小的这次吧!”
他一边磕头求饶,一边手忙脚乱地想去收拾地上的碎片和污渍。
长孙家庆眉头微皱,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狼藉的碎片和跪着的小宦官。
他抬手制止了亲随进一步的动作,语气倒是听不出太多怒意,只是有些低沉的不耐:
“罢了,毛手毛脚的。以后走路警醒着点。赶紧收拾干净,别污了殿下的地方。”
“谢将军!谢将军开恩!”
小宦官如蒙大赦,感激涕零,磕头如捣蒜。
他慌忙俯身,手脚麻利地将几块较大的碎瓷片捡起放在托盘里,又用袖口慌乱地去擦拭地上黏稠的茶渍和水痕。
动作间,他沾满茶水和泥污的袖口内侧,一个用极淡墨迹勾勒出的、近乎难以辨认的鸟雀图案,在长孙家庆低垂的视线中一闪而过。
长孙家庆瞳孔骤缩!
那是“鸣笛”在宫内传递紧急消息的暗记!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语气更淡了些:
“行了行了,别擦了,越擦越脏。去找杂役来收拾。你,”
他指了一下小宦官,
“把托盘和脏东西带出去,别在这里碍眼。”
“是!是!小的这就去!”
小宦官如释重负,抓起托盘,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了下去,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回廊尽头。
长孙家庆站在原地,目光依旧落在那滩污渍上,仿佛在思考什么。
亲随凑上前低声问:
“大人,这小阉竖---”
“无妨,”
长孙家庆打断他,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
“一个吓破胆的小内侍而已。走吧,殿下怕是等久了。”
他自然地抬起方才后退时拂过廊柱的左手,宽大的袍袖垂下,指尖已不动声色地捻住了袖袍内袋边缘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被茶水浸染出特殊墨迹的纸卷边缘。
刚才那小宦官慌乱擦拭时,借着身体的遮掩,已将那枚卷成细针状的密信,精准地塞进了他袖袍的内袋暗格。
承恩殿内,烛火通明。
李承乾并未坐在主位,而是站在悬挂于东墙的巨幅《大唐十道舆图》前,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沉静的审视。
舆图上,代表朝廷控制力的朱砂标记与代表潜在威胁的墨痕交织错落,无声地诉说着帝国的暗流。
长孙家庆无声地走入殿内,将殿门从身后掩上。
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后,他才快步走到李承乾身后三步处,停下,声音压到只有两人可闻:
“殿下,甘露殿那边有新消息。陛下对房相明言,魏王必须留京。”
李承乾缓缓转过身,烛光映亮了他半边脸庞,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波澜,只是平静地问:
“哦?理由?”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长孙家庆深吸一口气,将刚才在紫宸殿外得到的信息,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尤其是李世民那三段惊心动魄的理由:
“---其一,为磨砺殿下锋芒,磨掉殿下刀锋上的戾气;其二,制衡朝局,防止东宫独大;其三,防微杜渐,唯恐殿下势力膨胀,效仿陛下旧事。”
他将“效仿陛下旧事”这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李承乾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轶事。
直到长孙家庆全部说完,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只有烛火轻微摇晃发出的细微声响。
过了片刻,李承乾才缓缓抬起手,从旁边紫檀木小几的果碟里拈起一枚饱满的炒杏仁。
他的动作很慢,指尖修长有力。
他没有看长孙家庆,目光反而投向跳跃的烛火,仿佛那摇曳的光影中藏着什么答案。
“磨刀石?”
他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品味一个新鲜的词汇。
指腹无意识地在杏仁光滑坚硬的外壳上轻轻摩挲着。
突然,他捻着杏仁的两指微微用力,只听“咔”的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的脆响!
那枚坚硬的炒杏仁外壳,竟被他生生捻碎在指间!
细小的碎屑簌簌落下。
李承乾低头,看着掌心残留的褐色碎壳和那粒依旧完整的杏仁果肉,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幽深,仿佛淬了冰的寒潭,深不见底。
他抬起头,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寒意和一丝被深深刺痛后的锐利锋芒:
“磨刀石?父皇这是怕我这把磨得太快的刀,”
他顿了顿,目光如利刃般刺向虚空,一字一顿地吐出那句冰冷彻骨的诘问
“砍向他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