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山风呼啸和双方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百骑司指挥使,李君羡!”
李君羡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朝廷威严,在山谷间回荡,
“奉圣谕,核查剑南道合江县黑云寨相关事宜!请此地主事者,出来答话!”
他鹰隼般的目光越过刀锋箭簇的丛林,死死盯住岩石上那个身着官袍的身影。
马周迎着那仿佛要刺穿人心的目光,神色平静如水,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
他向前一步,走下岩石,排开身前几名持弩的寨丁,独自一人走到阵前,与李君羡隔着五步距离站定。
“下官合江县代县令,兼理黑云寨民事,马周。”
马周抱拳,微微颔首,礼数周全却丝毫不见卑微,
“不知李指挥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
他抬手随意指了指身后那群刀出鞘弩上弦、杀气腾腾的“寨丁”,语气平淡得如同介绍自家邻居,
“山寨贫瘠,这些粗坯没见过世面,骤然见到上官仪仗,吓得家伙都亮出来了,让指挥使见笑了。”
这话绵里藏针!
既是自谦,更是示威!
没见过世面?
吓得亮家伙?
上百号人动作整齐划一、杀气凝练如铁,这分明是久经沙场的精锐老卒才有的气势!
李君羡眼神更冷:
“马县令客气了。本官奉旨而来,核查要务,非为仪仗。贵寨这‘迎客’的阵仗,倒是让本官开了眼界。”
他特意加重了“迎客”二字,
“不知马县令,可方便让本官入寨一观?”
他单刀直入,目光如电,试图从马周脸上捕捉到一丝慌乱。
马周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憨厚”甚至带着点“歉意”的笑容,侧身让开道路,手臂一展:
“指挥使奉旨查案,乃是钦差!下官岂敢阻拦?请!”
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无比,
“只是山寨地处荒僻,道路崎岖狭窄,屋舍更是简陋不堪入目,恐污了指挥使和诸位百骑司弟兄的眼。指挥使若不嫌弃,还请移步寨内简陋大堂,容下官奉上粗茶,再细细禀报寨中详情?”
他巧妙地将“核查”偷换成了“禀报”,避开了李君羡要求“入寨一观”的锋芒,主动权看似拱手相让,实则依然牢牢捏在自己手里。
“头儿!”
李君羡身后的副手陈伟再也按捺不住,一步抢上前,手按刀柄,警惕地盯着马周那貌似恭顺的脸,
“寨内情况不明!恐有埋伏!卑职愿率一队精锐弟兄先行入寨探查!请指挥使在外坐镇,以防不测!”
他声音洪亮,带着百骑司固有的骄横和警惕,目光扫过马周身侧那些虎视眈眈的寨丁,
“马县令,指挥使乃朝廷重臣,身系皇命!岂可轻易涉险?若有个闪失,你这小小山寨,担待得起吗?!”
这话已是近乎撕破脸皮的威胁!
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百骑司众人握着刀柄弩机的手更紧了,寨丁们的眼神也愈发凶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一点火星就能引爆整个山谷!
马周脸上的“憨厚”笑容丝毫未变,仿佛没听到铁鹞话语中的刀锋。
他甚至还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这位将军说得在理!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他语气轻松,话锋却陡然一转,目光扫过铁鹞和他身后那几十名杀气腾腾的百骑司精锐,嘴角的笑意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戏谑:
“将军想带大队人马入寨‘保护’指挥使?”
“当然可以!山寨虽小,还能挤下几十号人。”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山寨溶洞口那片被“开垦”得坑坑洼洼的碎石坡地,语气变得格外“诚恳”,甚至带着点“心疼”:
“不过嘛,丑话说在前头。”
马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百骑司耳中,带着一种让人脊背发凉的双关:
“山寨简陋,贵部人马若是太多,踩坏了我们刚开的这点菜地---”
他抬起脚,用靴子尖随意踢了踢脚下碎石坡上刚挖出的一个浅坑,坑底几块棱角锐利、带着新鲜断痕的锋利石块清晰可见。
“刀剑无眼,菜地里埋着的碎石子儿可硌脚,万一磕着碰着,或是惊动了地底下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铁鹞和每一个面露凶光的百骑司士卒,声音陡然一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凛冽:
“可是要——赔——的!”
赔的!
赔什么?
赔踩坏的“菜地”?
还是赔那条可能被“碎石子儿”磕碰掉、或者被“地底下不干净东西”惊扰掉的性命?!
这赤裸裸的威胁,裹挟在看似谦卑无奈的“丑话说在前头”里,比任何刀剑相加都更具威慑力!
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铁鹞等人强撑的骄横气焰!
李君羡瞳孔骤然收缩!
他死死盯着马周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又低头看了看那片遍布碎石陷阱的“菜地”。
马周的话清晰无比地传递了两个信息:
第一,山寨内部,尤其是那条通向溶洞的“葫芦腰”窄道,必然是杀机四伏的死地!大队人马强闯,结局就是被“碎石子儿”一样埋伏的弓弩滚石硌得粉身碎骨!第二,他马周不怕撕破脸!百骑司若想仗着身份强压,他奉陪!代价,就是百骑司的人命!
这哪里是邀请?
这是画了一条血淋淋的底线!
李君羡的目光如同两柄淬毒的匕首,与马周那深不见底的平静眼神在半空中狠狠碰撞,无形的火花四溅!
是坚持强压?
还是接受这屈辱的“邀请”?
皇帝的密旨,百骑司的职责,如同两座大山压在他的肩上。
但手下这五十条人命,同样重逾千斤!
眼前这个看似落魄的县令,其狠辣果决,远超他的预估!
“陈伟!”
李君羡的声音如同寒冰摩擦,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在!”
陈伟手心全是汗。
“你点十人,随本指挥使入寨。”
李君羡目光依旧钉在马周脸上,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
“其余人等,守在此处!任何人,不得妄动!”
“指挥使!”
陈伟急了。
“执行命令!”
李君羡不容置疑地喝道!
这是他权衡利弊后唯一的、也是最危险的选择!
他必须亲眼看看这黑云寨的虚实,看看马周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大队人马留在外面,既是威慑,也是最后的退路。
入寨十人,已是马周能接受的极限,也尚在他认为可控的范围之内。
这险,他不得不冒!
最主要的是,他不相信太子李承乾现在就要对他动手。
马周脸上那冰冷的戏谑终于化为一丝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侧身,手臂再次一展,指向那幽深如同巨兽喉咙的溶洞入口:
“李指挥使,请。”
眼神交汇处,无声的硝烟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