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的兵丁打着哈欠,草草检查着车上的破烂家什和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
裴行俭穿着打满补丁的葛布衣,头上包着块脏兮兮的头巾,背着一个同样破旧的包袱,里面硬邦邦地卷着那几卷关乎未来的核心图纸。
他微微佝偻着背,脸上是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麻木,混杂在队伍中毫不起眼。
“停一下!后面那几辆车,装的什么?”
一个队正模样的兵丁指着队伍末尾几辆用破草席盖得严严实实的牛车,似乎觉得那分量不太像流民该有的行李。
赶车的老汉立刻哭丧着脸,颤巍巍地跪下:
“军爷!行行好!都是俺们村里染了瘟病没挺过来的乡亲。拉回老家入土为安啊!实在是不吉利。”
他说着,作势要去掀那草席。
那队正和旁边的兵丁一听“瘟病”、“死人”,脸色唰地变了,如同见了鬼般猛地跳开几步,捂着鼻子连连挥手:
“晦气!真他妈晦气!滚滚滚!快滚出城去!别死在这儿污了地方!快走快走!”
老汉如蒙大赦,连忙磕头,爬起来催促牛车,混在队伍里,迅速通过了城门。
夜风吹过,掀起草席一角,露出
东宫密室,烛火通明。
李承乾如同困兽般在狭小的空间内来回踱步,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煎熬。
他耳朵里似乎灌满了长安城那个方向传来的混乱喧嚣——救火的呼喊、房屋倒塌的轰鸣、百姓的哭号。
这些声音在他脑中无限放大,与裴行俭冷静的部署、工匠们紧张的面孔、图纸设备转移的凶险交织碰撞!
一名“鸣笛”信使无声无息地跪在门口阴影处,带来最新的线报:
“殿下,火起!南三号库烧透半边天!百骑司头目已被引至火场核心!”
“西市口,王三锤等三家十六口,已汇入流民点!”
“漕渠码头,‘陈粮’船已顺利离港,顺流而下!”
“金光门,‘送葬’车队已出城十里,正沿预定小路南下!”
一个个消息,如同强心针,让李承乾紧绷的神经稍松,却又立刻被更大的担忧攥紧!
出城只是第一步!
后面还有千里迢迢的路程,还有无数关卡,还有百骑司可能的后手!
“裴行俭呢?图纸呢?”
李承乾猛地停步,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嘶哑。
“裴大人亲自押送图纸,混在流民队伍中,已安全出城!按计划,他们将分散成数股,在第一个预定地点汇合后,再换水路。”
“好,好!”
李承乾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后背的冷汗已将里衣浸透。
他走到墙边巨大的舆图前,手指颤抖着划过从长安到剑南的漫长路线,最终落在合江那片被特意标记出来的险峻山岭上。
马周,孤把国运所系的种子,还有这些身怀绝技的国士,都交到你手上了!
你可一定要替孤,接住啊!
长安城东三十里,灞水之畔。
夜风穿过稀疏的柳林,带来河水特有的潮湿气息。
脱离了长安城那令人窒息的紧张,这支伪装成流民的队伍并未松懈。
裴行俭坐在一辆堆满破旧箱笼的骡车旁,背靠车轮假寐,耳朵却如同最灵敏的猎犬,捕捉着四周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图纸卷轴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那是比命还重的东西。
负责殿后警戒的薛仁贵,如同一尊融入夜色的石雕,伏在一处地势稍高的土丘后,鹰隼般的目光穿透稀薄的夜雾,警惕地扫视着后方来路。
他对追踪与反追踪有着近乎野兽般的直觉。
忽然,他伏低的身体骤然绷紧!
目光死死锁在远处官道转弯处的一片稀疏林影里。
没有火光,没有大的声响,只有一种极细微的、被强行压抑的动静!
像是马蹄包了厚布踩在硬土上的闷响,又像是金属甲叶在快速移动时不可避免的微弱摩擦!
紧接着,几个模糊的黑影如同鬼魅般在林缘一闪而过,动作迅捷而专业,绝非寻常旅人或流寇!
薛仁贵的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他悄无声息地滑下土丘,如同狸猫般几个起落,迅速靠近裴行俭所在的骡车,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
“裴兄!有尾巴!官道北面林子里!至少二十骑!马蹄裹布,甲叶暗扣,行进无声,队形严整!不是百骑司的惯用路子,但绝对是精锐老手!跟了我们至少五里地了!”
假寐中的裴行俭猛地睁开眼,眼中睡意全无,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他没有任何废话,立刻起身,对旁边一个护卫低喝:
“发信号!所有人,立刻按‘惊蛇’预案散开!化整为零!目标,第一个水路汇合点!快!”
他转向薛仁贵,语速快如爆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仁贵!你带两个最机灵的兄弟留下!给我钉死他们!摸清来路,看他们想干什么!记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谁又知道,黄雀背后有没有藏着挽弓的猎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动手!弄清楚谁是猎人,比打死一只黄雀更重要!一旦暴露,立刻往南撤!我们在水路点等你们两天!两天不到---”
裴行俭的声音顿了一下,眼神如刀,
“你知道该怎么做!”
“明白!”
薛仁贵抱拳,眼中没有丝毫惧色,只有冰冷的战意和决然。
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点出两个同样精悍的护卫,三人如同三道轻烟,无声无息地再次没入黑暗,朝着那队神秘追踪者的方向反潜而去。
裴行俭看着薛仁贵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望了望长安城那依旧被火光映红的天际,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刚出狼窝,又遇恶虎!
这队神秘人马,是魏王暗藏的屠刀?
是长孙无忌的私兵?
还是其他嗅到了腥味的、更可怕的势力?
灞水呜咽,夜风更冷。
分散开来的“流民”队伍,如同水滴汇入江河,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笼罩的田野阡陌之中。
而在他们身后,一场无声的追踪与反追踪,猎人身份扑朔迷离的死亡游戏,才刚刚拉开序幕。
长安的火焰映红天际,前路的黑暗却更加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