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低垂的眼帘下,精光一闪。
程咬金早已按捺不住,一听“踏平叛贼巢穴”,热血直冲脑门,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拍胸前的明光铠,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旁边跪着的文官一哆嗦。
他咧开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一股子混不吝的兴奋劲头:
“得嘞!陛下您就瞧好吧!俺老程这斧头在府里都快闲得长蘑菇了,天天砍柴劈石头,忒也憋屈!这回可算能开开荤,砍几个硬邦邦的贼骨头尝尝鲜了!您放心,保管把他们剁得整整齐齐---”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比划了个劈砍的手势。
“程知节!”
李世民眼角狠狠一抽,太阳穴上的青筋都跳了跳,厉声打断他,
“朕刚说的是什么?!重点是‘查明真相’!你那斧头先给朕收着点!别一上去就把‘真相’连着脑袋一起砍没了!”
“啊?哦!哦哦哦!”
程咬金像是刚想起来,豹眼眨巴了两下,赶忙又用力拍了两下胸甲,拍得山响,浑身的甲叶子哗啦啦一阵乱颤,信誓旦旦地吼道:
“陛下放心!俺老程办事,向来最有分寸!那就是——斧头开路,道理殿后!保管先把那狗窝砸个稀巴烂,再把那吓破胆的李瑗老乌龟从王八壳里揪出来,捆得结结实实给您送回来!”
“让他跪在您面前,把什么狗屁倒灶的‘真相’都给您倒干净!嘿嘿!”
他似乎对自己的总结非常满意,咧着大嘴又嘿嘿笑了两声。
旁边的尉迟敬德实在没忍住,扭过他那张大黑脸,对着程咬金毫不掩饰地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瓮声瓮气地低声嘟囔了一句:
“夯货!陛下说的是脑子开路!”
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听见。
跪在后面的几个文臣肩膀微微耸动,强忍着不敢笑出声。
一直沉稳如山的秦琼,此时也沉稳地抱拳开口:
“末将秦琼,谨遵圣命!必当约束军纪,擒拿首恶,清查余孽,助卢国公、鄂国公,将陛下要的‘真相’,连同叛贼李瑗,一并带回长安!”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磐石般的坚定,更像是在给程咬金的“斧头开路”套上一个稳妥的缰绳。
“好!”
李世民看着眼前这三柄即将出鞘的国之利刃,眼中厉色稍缓,但威严更盛,
“朕给你们临机决断之权!十万大军,星夜兼程!沿途州府,一应粮草军需,全力供给,若有半分拖延懈怠,斩立决!朕,在长安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末将等,誓死不负圣恩!不踏平幽州叛贼,提拿李瑗贼首,绝不班师!”
三位国公再次轰然应诺,杀气盈霄!
“去吧!”
李世民大手一挥,袍袖带风。
程咬金、尉迟敬德、秦琼三人霍然起身,甲胄铿锵!
他们目光如电,彼此对视一眼,无需多言,多年沙场并肩的默契早已溶于血脉。
三人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
沉重的铁靴踏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如同出征的战鼓,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那坚实的背影,裹挟着铁与血的气息,如同三座移动的山岳,带着碾碎一切的意志,消失在太极殿外刺目的天光之中。
殿内,依旧一片死寂。
碎裂的御案、散落的奏章、飞溅的玉石碎片,如同风暴过后的狼藉战场。
空气中浓重的硝烟味还未散尽。
李世民脸上的“暴怒”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一片冰封般的平静与深沉,再无半分波澜。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了一直侍立在御座旁侧阴影里的太子李承乾身上。
李承乾脸色苍白,方才父皇那雷霆之怒和冲天杀意,让他心脏狂跳,手心全是冷汗。
此刻骤然被父皇那深不见底的目光锁定,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脊背上的寒毛根根倒竖!
他慌忙低下头,避开那令人心悸的视线,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
“父、父皇---”
李世民没有立刻说话。
他缓缓踱步,走下御阶,靴底踩过那些奏章的碎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如同毒蛇游过落叶。
他走到李承乾面前,停下。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一只大手,带着帝王的威严和难以言喻的寒意,轻轻落在了李承乾略显单薄的肩膀上。
力道不重,却让李承乾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烙铁烫了一下,几乎要站立不稳。
“承乾,”
李世民的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缓,甚至带着一丝父亲般的温和,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李承乾的耳膜和心脏,
“抬起头来。”
李承乾咬着牙,强迫自己抬起头,对上父皇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怒火,只有一片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幽深,仿佛能将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都看得一清二楚。
“看到了吗?”
李世民的声音如同叹息,又如同最锋利的刀,轻轻刮过李承乾的神经。
他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殿门外三大将离去的方向,又扫了一眼殿内那一片象征着他“震怒”的狼藉,
“李瑗的下场。”
他的手指在李承乾的肩膀上微微用力按了一下,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年轻太子的灵魂深处:
“背叛朕,背叛大唐,就是这样的下场。无论他是谁,无论他背后站着谁。”
“下场”二字,重若千钧!
李承乾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冰寒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顺着脊椎一路爬升,直冲天灵盖!
他仿佛看到了李瑗被押解回长安,在万众唾骂中处以极刑的惨状;更仿佛看到了父皇那双平静眼眸下,足以碾碎任何阴谋诡计的、冷酷无情的帝王意志!
他下意识地看向父皇龙袍袖口上沾染的一小点不易察觉的、来自那份军报的暗红污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恐惧汹涌袭来,让他几乎窒息。
他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彻底的臣服和惊惧:
“儿臣,明白了。”
大殿空旷,只有李承乾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在回荡。
李世民收回手,负手而立,目光重新投向殿外那辽阔的天空,深邃的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一切的幽光,一闪而逝。
棋盘已经动起来了,幽州的饵,就看能钓出多大的鱼。
清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