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天大的冤枉啊陛下!太上皇遇险,此乃国朝之殇,臣等亦感同身受,痛彻心扉!然此事绝非臣等所为!臣等世受皇恩,忠君之心,天日可表!岂敢行此大逆不道、祸及九族之事!定是有奸人构陷!欲置臣等于死地,更欲破坏陛下与士林来之不易的君臣之义啊陛下——!”
李世民端坐不动,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说不清是讥讽还是别的什么:
“哦?构陷?谁在构陷你们?嗯?”
他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一种审视和压迫。
地上的崔琰适时地抬起头,老泪纵横的脸上充满了悲愤和一种洞察世事的清明,他声音哽咽却条理清晰:
“陛下明鉴!臣等不敢妄言指证。然,太上皇此番起行路线,并非机密。有心之人稍加留意,便可知晓。那惊马之草料,歹毒弩箭之来源,追查下去,线索纷乱如麻,看似指向我各家,此正是那幕后黑手歹毒之处!”
他稍微停顿,仿佛在积蓄勇气,目光悲戚地望向李世民:
“陛下试想,若太上皇真在光天化日之下,于春猎遭遇不测,而线索又直指我各家。届时,无论真相如何,陛下您为天下计,为社稷安,是否都必将施以雷霆手段?”
他这话说得诛心至极!
却精准地戳中了李世民最核心的考量——平衡与代价!
门阀树大根深,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到万不得已或者有十足把握一举铲除,李世民绝不会轻易挥动屠刀。
而这个刺杀太上皇的局,其毒辣之处,就是要逼着李世民在丧父之痛和局势失控的暴怒下,做出可能令帝国伤筋动骨的决断!
崔琰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的哭腔:
“此计之毒,一石数鸟!既害太上皇,又陷我等于不忠不义万劫不复之地,更令陛下您陷入两难之境,君臣相疑,朝局动荡!最终得利的,会是何人?”
他故意留下巨大的空白,引导着所有人的思绪。
紧接着,他叩首,额头再次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臣等愚钝,不敢妄测天机。然,陇右旧地,边陲苦寒,一些前朝余孽,对陛下天威、对天策府旧勋,可未必心服啊!抑或是朝中某些嫉恨我等士族久矣、欲取而代之的‘新贵’,暗中推波助澜,也未可知啊陛下!此乃乱我大唐根基的祸水!请陛下明察!明察秋毫啊——!”
“请陛下明察——!”
崔敦礼、李守素、卢承庆、郑元璹四人立刻如同应和一般,再次悲声叩首。
一番话,涕泪横流,逻辑清晰,将矛头巧妙地引向了关陇旧勋势力和皇帝提拔的寒门新贵,同时将自己塑造成被阴谋构陷的受害者,更隐晦地点出若真处置门阀可能引发的朝局动荡,最后再奉上“诚意”。
崔琰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一阵轻微骚动。
两名崔家的健仆,在宦官严厉的注视下,抬着一个沉甸甸的巨大紫檀木箱,极其吃力地挪了进来。
箱子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御阶之下。崔弘升挣扎着直起身,带着一种献祭般的神情,亲手打开了箱盖。
刹那间,书房内仿佛亮了几分。
箱内之物,珠光宝气,耀人眼目!
非是寻常的金银俗物。
最上层,是整整齐齐码放着的一卷卷泛着古意的绢帛。
那绢帛质地细腻如云雾,颜色是历经岁月沉淀的温润象牙白,一看便是价比黄金的前朝内库贡品“澄心堂纸”,每一卷都裹着明黄的丝带。
这绝不是用来写字的,而是最顶级的艺术载体,上面承载的,必然是价值连城的书画真迹!
绢帛之下,露出璀璨的光芒。
是玉!
并非琢好的玉器,而是一块块原石!
大小不一,最小的也有拳头大。
有和田籽料,细腻油润如凝脂;有蓝田水苍玉,深邃通透如碧海;更有一块体积惊人、通体呈鸡油黄、温润无比的巨大田黄石原石!
这些顶级的玉料,随便一块都足以让一个中等家族耗尽积蓄!
玉石的缝隙间,还点缀着宝光。
鸽卵大小、毫无瑕疵的浑圆东珠;火彩夺目、切割完美的各色宝石;甚至还有几件小巧玲珑、造型古朴、散发着远古神秘气息的青铜礼器!
这份“厚礼”,其价值已经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它代表的是一种底蕴,一种传承,一种无声的宣告:
我们千年世家,底蕴深厚如海,此刻献给陛下的,只是冰山一隅,以示绝对的“诚意”和服从。
更是一种暗示:
动我们,代价巨大,得不偿失。
看着这份足以让任何君王都心动的“诚意”,崔琰再次深深叩首,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陛下!此乃臣等四家,倾尽所有,搜罗百年珍藏,敬献陛下,聊表寸心!非为赎罪,实为助陛下彻查真凶,涤荡乾坤!更表臣等对大唐朝、对陛下之忠心耿耿,绝无二志!一片赤诚,唯天可表!恳请陛下明鉴万里,还臣等清白!”
书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角落里铜漏冰冷的水滴声,啪嗒--啪嗒--!
李世民的目光从那箱价值连城的“诚意”上缓缓扫过,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端起御案上那份早已冷透的茶杯,指腹缓慢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
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能让他保持绝对的清醒。
他沉默良久,目光最终落回匍匐在地、身体因为紧张和期盼而微微颤抖的五位家主身上。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最终裁决的分量,听不出丝毫情绪:
“朕知道了。”
四个字,平平淡淡,却让崔敦礼等人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几乎要瘫软下去。
知道就好!
知道就说明他们的“诚意”和“表演”,起作用了!
陛下暂时不会对他们挥刀!
“东西,留下。”
李世民的目光掠过那箱子珍宝,仿佛在看一堆寻常物件。
“你们,”
他顿了顿,
“先退下吧。太上皇受惊,朕心绪不宁。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是!谢陛下!陛下圣明!圣明烛照万里啊陛下——!”
崔敦礼几人如蒙大赦,再次激动地叩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躬身倒退出去。
书房的门重新关上。
隔绝了那令人心烦的哭泣声。
李世民这才将手中冰凉的茶杯放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心腹重臣。
房玄龄缓缓抬起眼睑,眼神清明:
“陛下,礼,太厚了。”
长孙无忌放下一直端着的茶杯,语气平淡无波:
“哭得太真。”
李积的手指再次在膝盖上轻轻弹了一下:
“话里话外,藏着刀子。”
程咬金早已憋不住了,他揉了揉快被那哭声震麻的耳朵,大嘴一咧,嘿嘿冷笑:
“俺老程看啊,这帮老狐狸,就是属王八的!缩头功夫一流!咬人的心思,哼哼,可从来没歇过!”
李世民没有理会程咬金的粗话,他闭上眼睛,似乎有些疲惫。
过了片刻,才睁开,眼中寒光凝聚:
“查!继续查!”
“山东,陇右,所有随行人员,所有可能接触车驾、马匹、路径信息之人--”
“李君羡呢?”
他突然问。
侍立一旁的内侍监总管王德立刻躬身:
“回大家,李统领自昨夜领命后,便再未现身。”
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满意。
百骑司的刀,只有在阴影中才最锋利。
就在这时,书房虚掩的侧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节奏特殊的叩击声——笃、笃笃。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
这是李君羡与皇帝约定的紧急密报信号!
王德立刻快步走到门边,无声地拉开一条缝隙。
门外阴影中,一名浑身湿冷气息、做宫中禁卫打扮的精悍汉子迅速递进来一个小小的、密封的黑色皮筒,随即身影便消失在廊柱之后。
王德将皮筒呈上御案。
李世民拿起旁边一把小巧的银刀,割开封口的火漆,从中倒出一卷细细的纸卷。
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李君羡亲笔所书、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的字:
「弓手崔九郎遁走无踪。遗一奇弩于酒肆二楼。弓身内臂处,刻一极微异兽,似蛇似蝎,鳞甲扭曲,前所未见。非五姓七望徽记。」
李世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最后几个字上:
“似蛇似蝎,鳞甲扭曲,前所未见?”
他那冰冷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猎物终于露出真实爪牙的凝重与兴奋!
他将纸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迅速化为黑色的灰烬飘落,眼神幽深如同古井。
“非五姓七望徽记”李世民低声重复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一个全新的、更加诡秘莫测的阴影,似乎正从那场失败的刺杀和门阀的“诚意”表演之后,悄然浮出水面。
长安城的水,比所有人想象的,更深,更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