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
他苦思数日,又遍寻古籍都找不到任何可与之媲美的下联,太子怎么可能不假思索就对出来了?
还如此精妙绝伦?!
李承乾没有理会满场的喧嚣和赞叹,他目光平静地落在失魂落魄的李云鹄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千钧重量的笑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议论:
“李公子,这对联么,不过是小道尔,闲暇时的消遣罢了。”
他顿了顿,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眼神陡然变得深邃而锐利,如同利剑出鞘,直刺李云鹄:
“治国安邦,靠的可不是嘴皮子利索,玩弄些文字花巧,对吧?真正的根基,在于胸有韬略,心系黎民,行稳致远。纸上谈兵终觉浅,刀光剑影里滚三滚,才知何为担当!李公子以为如何?”
最后一句反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云鹄心头,更是砸在所有在场陇右子弟和依附他们的官员脸上!
这分明是毫不留情地讽刺陇右武将集团空有蛮力、只会耍嘴皮子构陷、不通治国之道!
李云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如同开了染坊。
他身形晃了晃,羞愤欲绝,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竟连场面话都说不出来,猛然低下头,狼狈地退回了自己席位,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说得好!”
山东宿老中威望极高的郑氏家主郑元璹,此刻抚掌大笑,眼中满是激赏,
“太子殿下高论!文可怡情养性,武可定国安邦,然治国之大道,却在脚踏实地,心系万民!殿下年纪轻轻,见识如此卓绝,实乃社稷之福!”
山东名士们纷纷附和,看向李承乾的目光彻底变了,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敬佩和亲近。
太子不仅才华绝世,应对刁难举重若轻,更难得的是见识格局如此高远!
与那只会玩些阴私手段、目光短浅的陇右集团,高下立判!
“殿下!”
另一位以诗赋着称的崔氏才子激动地站起来,拱手行礼,语气狂热,
“殿下此等才情,古今罕见!今日盛会,岂能无诗?恳请殿下赐下墨宝,赋诗一首,为文坛留一佳话,让我等后学瞻仰!”
此言一出,立刻引来满场附和。
“是啊殿下!还请赋诗一首!”
“请殿下赐诗!”
气氛瞬间被推向了顶峰。
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承乾,期待他能再次惊艳世人。
李承乾看着热情高涨的众人,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他站起身,踱步到曲水边,望着苑外青山隐隐,曲水潺潺,沉吟片刻,仿佛在酝酿情绪。
实则心中念头电转:
诗,抄哪首?
既要符合此情此景,又要足够震撼!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超然的旷远:
“诗倒是有几句残篇,偶得于梦中,尚不成章,念出来请诸公品评斧正。”
他顿了顿,目光悠远地望着天际,诵道: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四句诗一气呵成,如同清泉流淌,月华泄地!
一幅雨后空山、清幽明净、动静相宜、超然物外的画卷瞬间在所有人脑海中展开!
诗中没有丝毫雕琢痕迹,浑然天成,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意境之高远,用词之精妙,已臻化境!
尤其“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一联,更是神来之笔!
整个曲水苑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比刚才更甚!
所有人都被这诗句中蕴含的空灵、纯净、超脱的意境所震撼,失语了!
仿佛连流觞曲水都停滞了流动,连风吹树叶都屏住了呼吸。
“残、残篇?”
郑元璹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老眼中竟隐隐泛起激动的泪光,
“如此意境,如此天成,竟只是残篇?!殿下、殿下此诗,足以傲视古今!请受老朽一拜!”
说着,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儒,竟真的朝着李承乾深深一揖!
“殿下大才!吾等拜服!”
“此诗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赞叹、膜拜之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曲水苑!
这一刻,什么门第之见,什么立场试探,仿佛都被这超越凡俗的诗境涤荡一空!
山东诸名士,无论老少,望向李承乾的眼神,只剩下纯粹的折服与敬仰!
“神子”二字,此刻在他们心中,已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传言,而是眼前这惊才绝艳、深不可测的少年太子本身!
李承乾在一片狂热的赞誉和簇拥中,神色依旧平静,带着谦和的微笑,与激动不已的山东名士们寒暄应酬。
然而,就在这片近乎狂热的喧闹角落,一道阴冷如毒蛇的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过他。
那是一个坐在最边缘位置的青年。
他穿着半旧的士子青衫,身形瘦削,面容苍白,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细线。
在一群或激动、或谄媚、或赞叹的人群中,他显得格格不入。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上前簇拥,只是冷冷地、远远地注视着被众星捧月的李承乾。
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深处翻涌着浓烈的嫉妒、不甘、怨毒,还有一种刻骨铭心的冰冷审视,仿佛在看一件极其危险又充满诱惑的物品。
他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袖。
他是崔氏旁支的一个子弟,名唤崔九郎。
在家族中,他这样的旁支庶子,不过是边缘中的边缘。
太子今日展现的绝世才华与折服山东主支的姿态,不仅没有让他感到与有荣焉,反而像一根毒刺,狠狠扎在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名为“不公”的毒液正在疯狂滋长。
当众人簇拥着李承乾移步去欣赏崔氏珍藏的名家字画时,崔九郎悄然起身。
他没有跟随人流,而是像一抹无声无息的阴影,贴着回廊的柱子,迅速隐入了通往侧门方向的幽暗小径。
在融入那片阴影前,他最后回头,朝主苑那灯火辉煌、欢声笑语的方向,投去冰冷彻骨的一瞥。
那眼神,如同淬了寒毒的匕首,一闪而逝,消失在初夏温热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