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特有的闷热潮气混合着角落苔藓和旧木材淡淡的霉腐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薛仁贵端着那杆对他来说轻飘飘的木戟,努力挺直腰板,沿着一条狭窄的甬道尽职尽责地巡逻着。
他每一步都迈得沉稳有力,落地有声。
虽然只是个最低阶的门卫,但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儿,殿下把他从乡野之地带进这天下最尊贵的地方,哪怕只是看门护院,他也得使出十二分的力气,决不能出半点差错!
他那双略显质朴的大眼睛,此刻也学着警惕地四下扫视,努力模仿着他想象中的“高手”风范。
甬道尽头,拐角浓密的树荫下,一片半人高的荒草丛后面,似乎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又快又急的嘀咕声,像老鼠在啃咬什么东西。
薛仁贵脚步一顿,浓黑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
这地方平时鬼影子都没一个,谁会在这儿?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木戟杆,虽然知道它没啥杀伤力,侧耳倾听。
“---就这些了?”
一个尖细、带着焦虑的嗓音,压得几乎听不清。
“嗯…都在…千万…小心…别沾手…”
另一个同样尖细、却更阴沉些的声音回应,语速极快。
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布料摩擦和某种轻微瓷器或瓦罐碰撞的脆响。
薛仁贵心头疑窦顿生。他深吸一口气,仗着身高体壮,放轻脚步,朝着声音来源处,拨开挡路的杂草枝条,探头望去。
只见两个穿着最低等小太监服饰的身影,正弓着腰,挤在低矮的宫墙角落里。
一个背对着薛仁贵,身材略胖;另一个正面对着这边,身形干瘦,颧骨很高,眼窝深陷。
干瘦太监手里正将一个巴掌大小、看上去沉甸甸的粗陶小罐,飞快地塞进对面胖太监宽大的袖笼里!
就在东西交接完毕的瞬间,那个干瘦太监猛地抬起头!
他那双藏在阴影里的三角眼,如同淬了毒的锥子,精准无比地朝薛仁贵藏身的草丛方向狠狠刺了过来!
眼神阴鸷、凶狠,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和警告!
像是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瞬间露出了致命的獠牙!
薛仁贵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其恶毒的眼神刺得浑身汗毛倒竖!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不是没见过乡下人打架斗狠的眼神,但眼前这太监的眼神,阴冷得像毒蛇,凶戾得如同饿狼,绝非普通人能有!
他甚至在对方的瞳孔深处,捕捉到一丝一闪而过的杀意?!
他本能地就想张口喝问:
“你们在做什么?!”
但嘴巴刚张开一个字,那干瘦太监的眼神警告意味更浓了,嘴角甚至还勾起一丝极其诡异、冰冷的弧度,仿佛在说:
“小子,看见不该看的,当心你的狗命!”
就在这时,那个背对着薛仁贵的胖太监似乎也察觉了不对,身体猛地一僵,正要回头!
薛仁贵心头警铃大作!
一股源自武人本能的直觉让他硬生生把冲到喉咙口的喝问咽了回去!
他猛地缩回了脑袋,借着杂草的掩护,迅速蹲下身体,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狂跳,擂鼓一样!
握着木戟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草丛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如同鬼魅般的脚步声,快速朝着另一个方向远去,眨眼间就消失在曲折的宫墙深处。
空气里只剩下那股若有若无的霉腐味,和他自己粗重的喘息。
薛仁贵一屁股瘫坐在潮湿的草丛里,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宫墙,额头上冷汗涔涔流下。
那粗陶小罐里是什么?
蜜饯?
看着不像!
点心?
有必要这么鬼祟?
更不像!
那罐子看着有点眼熟?
好像在裴老弟整理的那些杂物清单里,见过类似的描述?
是用来装某些‘特殊’东西的器皿?
还有那个干瘦太监最后那恶狠狠的一眼,像烙铁一样烫在他脑子里!
东宫这潭水原来不只是明面上的规矩,底下还藏着看不见的暗流和毒蛇!
他咕咚咽了口唾沫,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座辉煌宫殿阴影处的冰冷和危险。
“薛兄?薛兄!你蹲这儿干嘛呢?捉蛐蛐?”
裴行俭清亮的声音带着疑惑,从不远处的甬道口传来。
他显然是等不到薛仁贵回去,循着巡逻路线找过来了。
薛仁贵浑身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胡乱拍打着身上的草屑泥土,脸上努力想挤出个憨厚的笑容,却发现脸部肌肉僵硬得厉害。
他张了张嘴,想把刚才那惊魂一幕告诉裴行俭,但话到嘴边,看着裴行俭那张还带着少年稚气的清秀面庞,想起他那句“宝剑在鞘里”的话,又猛地咽了回去。
不能连累裴老弟!
那个太监的眼神太吓人了!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木戟,瓮声瓮气地说:
“没啥!俺刚才脚滑了一下!这就巡完了,回去!回去!”
说着,他大步流星地走向裴行俭,魁梧的身体有意无意地挡住了裴行俭好奇地投向那片阴暗角落的视线。
裴行俭狐疑地看了看薛仁贵明显不对劲的脸色,又看了看那片寂静幽深的草丛,灵动的眼睛眨了眨,终究没追问,只是笑道:
“脚滑?我看你是被这东宫的地砖晃了眼!走吧,库房那边还有一堆‘兵器’等着你这双手去降服呢!”
他故意调侃。
薛仁贵跟着嘿嘿笑了两声,只是那笑容有些僵硬。
他下意识地又回头瞥了一眼那个阴暗的角落,那里空无一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那股残留的、淡淡的霉腐气味,无声地提醒着他,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并非幻觉。
东宫这潭看似平静的水,底下果然深得很!
薛仁贵握紧了手中的木戟,那粗糙的触感此刻给了他一丝奇异的安全感。
他大步跟上裴行俭,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那个恶狠狠的瞪视如同跗骨之蛆,那个阴森角落里的陶罐影子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