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元嘴角难得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丝属于老兵的傲然:
“殿下谬赞。雕虫小技罢了。斥候嘛,如果眼瞎了,腿瘸了,那命也就到头了。”
“您这可是真本事!”
李承乾竖起大拇指,随即压低声音,带着点少年人的亲近和神秘,
“孤听说您那手驯鹰的绝活也没落下?改日可得让孤开开眼!咱俩找个僻静地儿,您教孤几手?”
他巧妙地用“咱俩”拉近了距离,点出对方擅长的技能,暗示着未来的“私下交流”空间。
柳元那只锐利的右眼深深看了李承乾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手指在窗棂上那个被他指出问题的榫卯处,用力按了按,将其彻底按严实了。
李承乾如鱼得水般游走在这些曾经叱咤风云、如今沉寂落寞的老将中间。
得益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他精准地叫着每个人的姓氏和过去的军职,关切地询问着各自的身体旧伤、家中儿孙近况、可有什么难处需要东宫帮衬一二?
嘘寒问暖,体贴入微。
他的话语,如同温润的春雨,悄然渗透进这些曾被遗忘的老将们干涸的心田:
“王司马,听说您家二郎在边镇戍边?孤记得是在灵州吧?那边冬天苦寒,孤前些日子刚好得了几张上好的皮子,回头让小贵子给您送府上去,给二郎捎去御寒。”
“赵都尉,您那老寒腿,陈年旧伤了。孤特意问了太医署,寻了个古方子,用艾草、红花、羌活熏蒸最是有效,药材已备好了,晚些送到您府上。”
“钱将军,您家那小孙子开蒙了?找着好先生没有?若是没有合适的,孤倒是认识几位学问扎实又耐心的老翰林---”
他的话语里,没有高高在上的施舍,只有发自内心的尊重和体恤。
更在这些关切的话语间隙,偶尔夹杂一两句看似无心、却足以拨动心弦的点睛之语:
“唉,每每听诸位老将军讲起当年随皇祖父征战四方的旧事,真是荡气回肠!那才是真正的英雄岁月!”
他眼中闪烁着真诚的向往光芒,
“只可惜孤生得晚了些,未能躬逢其盛。父皇常说,大唐的根基,是皇祖父和您们这些老臣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这份开疆拓土、定鼎天下的功勋,后世子孙,永志不忘。”
这番话,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瞬间在这些老将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永志不忘?
可现实呢?
他们这些昔日的功臣,如今只能在破旧的宫殿角落里,守着残破的荣光和日渐衰朽的身体,看着新贵们粉墨登场!
那份被刻意压抑的不甘、落寞以及对昔日荣光的渴望,被李承乾这句看似尊敬、实为撩拨的话语,瞬间点燃!
李承乾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被压抑已久的火焰。
他适时地收敛了激昂的语气,换上一副略显沉重却蕴含力量的面容,声音压得更低,如同磐石投入深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安定感:
“诸位都是我大唐的柱石,是皇祖父最信赖的股肱之臣。纵然眼下有些沉寂,”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
“但孤相信,苍鹰收拢羽翼,并非畏惧,而是等待扶摇直上的长风!诸位老将军的功勋和才干,皇祖父心中铭记,孤,亦不敢或忘。”
“长风”何在?
“未来”何指?
他并未明言,但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老将们的心坎上,留下无尽的遐想空间和一种隐秘的、被认可的激动!
那“不敢或忘”四个字,更是掷地有声!
李承乾内心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忠诚度充值中,进度条加载顺利!老同志们憋久了,得给他们点盼头,画饼也是门技术活啊!”
整修工程接近尾声。
这一日,李承乾来得格外早,武德殿主体已经焕然一新,琉璃瓦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庭院里新栽的松柏抽出嫩绿的新芽,石桌椅摆放得井然有序,箭靶也稳稳地立在西墙角。
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木料和泥土的气息。
他独自一人在庭院中漫步,看似在检查各个角落的细节,实则是在观察环境,确认这处“秘密基地”的格局。
“殿下。”
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李承乾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材中等、相貌平平无奇、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军袍的老者站在廊柱的阴影下。
此人名叫殷开山,曾是李渊麾下一员悍将,以沉稳和一手出神入化的步射功夫闻名,如今却沉寂得如同殿前一块普通的石头。
李承乾记得他,在嘘寒问暖的名单里,这人几乎没怎么说过话,总是沉默地待在角落。
殷开山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如同古井般平静。
他缓步走近,动作自然得就像是在巡查自己负责的区域。
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殷开山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身体似乎不经意地靠近了李承乾半步。
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擦肩刹那!
李承乾感觉自己的手掌边缘,被一个冰冷、坚硬、带着粗粝磨砂感的金属物件极其快速地触碰了一下!
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他心神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连目光都依旧落在前方那株新移栽的松树上,仿佛在欣赏其姿态。
宽大的袍袖自然下垂,恰好遮住了那只悄然握紧的手掌!
手掌心里,正死死攥着一枚东西!
触感冰凉、沉重、边缘带着毛刺——那是一枚磨损得极其严重的铜制兵符!
只有半截!
断裂处参差不齐,仿佛是被巨力硬生生拗断的。
符身上残留的兽纹和模糊的半个铭文,透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岁月沧桑感。
与此同时,殷开山那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极其轻微地、几乎是贴着气流送入李承乾耳中,快得如同蚊蚋振翅:
“殿下,若有‘急事’,凭此物可至城西崇化坊‘醉仙居’,寻一独眼掌柜。切记,‘富贵如浮云,忠义似磐石’。”
话音落下,殷开山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向前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侧院的廊道转角处,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唯有李承乾宽大袖袍掩盖下的那只手,掌心已被那半枚冰冷、粗粝、如同烙铁般的旧兵符硌得生疼!
那低沉如砂纸摩擦的耳语,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敲在他的心脏上!
城西崇化坊、醉仙居、独眼掌柜、“急事”---
一个隐秘的、直通李渊旧部核心的秘密联络点!
就这样,以一种猝不及防却又理所当然的方式,递到了他的手中!
殷开山最后那句低语更像一句切口,也像一道烙印——“富贵如浮云,忠义似磐石”。
李承乾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指,感受着那半枚兵符残片尖锐的棱角刺着手心的真实触感。
他没有低头去看,只是依旧保持着欣赏新松的姿态,但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却如同投入了星辰的深潭,骤然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和灼热光芒!
“醉仙居”
李承乾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嘴角缓缓向上勾起一丝冰冷而充满力量的弧度。
棋盘之上,一枚沉寂许久的死子,骤然被赋予了撬动山河的生机!
通往风暴中心的幽径,已在脚下无声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