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角落里不知是谁,压抑不住激动,低低喊了一声,随即又赶紧闭嘴。
但这声短促的喝彩如同落入滚油的冷水,瞬间打破了沉寂。
一些年轻讲师交换着兴奋的眼神,窃窃私语起来。
“精彩!历史照进现实,这才是读史的意义!”
一个戴着眼镜的讲师小声对同伴说。
“李教授这次怕是踢到铁板了。”
另一个研究员摇头感慨。
“扶苏学长太帅了!”
后排一个女生小声对同伴嘀咕,眼里全是星星。
李立仁显然听到了这些议论,他的脸色由阴沉转为铁青,下颌线绷得像岩石。
他猛地抬手,止住了台下的嗡嗡声,动作带着一种被冒犯后的强硬:
“扶苏同学!”
他的声音刻意拔高,恢复了教授的威严,却掩饰不住一丝被逼到墙角的急促,
“历史研究,讲究实证!你口口声声‘仁政’、‘民心’,如何量化?如何证明其‘效率’高于法家之策?”
“至于秦亡之因,史学界众说纷纭,岂是你一句‘失仁’便可定论?未免过于理想化、过于想当然了!”
他试图用学术规范和“理想化”的大帽子重新夺回话语权,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着扶苏。
扶苏的神情依旧平静如水,仿佛预料到这最后的反扑。
他没有再坐下,挺拔的身姿如同一株松柏:
“李教授所言极是,历史研究首重实证。”
他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然实证不仅在于冰冷的律令条文和宫廷档案,更在于万千黎庶的命运轨迹和那一声声被史册湮灭的嗟叹!”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
“陈胜吴广大泽乡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此绝非孤例,而是天下苦秦久矣,积怨沸腾的总爆发!”
“统一六国仅仅十余载,六国故地烽烟遍地,此等席卷天下的反抗浪潮,若无长期积累的民怨作为燃料,岂能点燃?”
“董仲舒云:‘秦,重以贪暴之吏,刑戮妄加,民愁亡聊,亡逃山林,转为盗贼。’此非理想化,而是历史循环中血泪斑斑的教训!”
“‘失仁’二字,看似宽泛,实则是无数具体而微的残酷现实——繁苛的徭役,沉重的赋税,无边的刑狱,堵塞的言路——共同编织的催命符!”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加沉凝有力:
“至于效率,教授似乎混淆了概念。令行禁止、道路不拾遗是效率;但耗尽民力、二世而亡,这究竟是高效的体现,还是最大的失败?”
“‘效率’若无‘可持续’,若无‘得民心’作为根基,不过是加速奔向悬崖的烈马!孰高孰低,历史已给出冰冷的答案。若教授非要量化‘仁心’的价值”
他微微一顿,语带一丝冷峭的锋芒,
“不妨去问问长平坑卒的累累白骨,去听听孟姜女哭倒长城时的悲声——那代价,便是最沉重的刻度。”
这辛辣而悲怆的质问,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李立仁的脸色瞬间煞白,仿佛被人当面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他精心构建的学术堡垒,建立在冰冷的“效率”基石上,此刻却在扶苏充满历史悲悯和现实温度的质问下,轰然坍塌。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呃”声,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扶苏引用的史料和那深入骨髓的悲悯,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出他推崇的“高效”背后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底色。
他引以为傲的学术逻辑,在“民为邦本”的朴素真理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冰冷!
这场学术的短兵相接,胜负已判。
研讨会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李立仁教授几乎是强撑着宣布了结束语,声音干涩嘶哑,脸上维持着学者的镇定,但那份僵硬和不自然,连最迟钝的学生也能察觉出来。
学生们鱼贯而出,低声讨论着刚才那场堪称巅峰对决的交锋,兴奋与震撼写在每个人脸上。
张伟还想凑过来说什么,被周悦及时拉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现在不是时候。
扶苏有意落在最后,收拾着自己带来的笔记本,动作从容不迫。
他需要平静一下心绪。
方才全力反击,引动了太多尘封的情绪,指尖甚至还在微微发凉。
春秋堂里的人渐渐走空,只剩下他,以及讲台上默然站立、背对着门口的李立仁。
就在扶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一个身影无声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李立仁不知何时已走下讲台,站在了门口的光影交界处,高大的身影在斜射进来的夕阳余晖中投下长长的一道阴影,如同蛰伏的猛兽。
“扶苏同学。”
李立仁的声音响起,不再是温润的学者腔调,也不复方才讲台上的急促僵硬,而是一种刻意压低了音量的、带着金属般冰冷质感的沉缓。
他脸上那些公式化的表情仿佛面具般剥落,露出了底下深潭般的探究和一种令人心悸的锐利锋芒。
扶苏停下脚步,坦然迎上对方的目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一个好学深思的学生的疑惑:
“李教授?您还有指教?”
李立仁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扶苏脸上细细刮过,仿佛要穿透皮相,看到骨子里去。
他的视线尤其停留在扶苏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上,似乎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安或伪装。
“指教谈不上。”
李立仁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古怪的弧度,似笑非笑,眼神却冷得如同冰窟,
“只是扶苏同学今日的见解,实在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
他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寒意,一字一顿:
“你对于那位‘长公子扶苏’的理解,其深度,其角度---”
他刻意停顿,空气仿佛凝固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斜射在李立仁的半边脸上,另一半则隐在愈发浓重的阴影里,形成一种诡异而危险的明暗分割。
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此刻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极具穿透力的锐利寒光,牢牢锁定扶苏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仿佛,亲身经历。”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落地,却重逾千钧!带着赤裸裸的暗示与毫不遮掩的威胁!
扶苏的心跳,在那一刹那仿佛漏跳了一拍。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窜遍全身。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背后细微的汗毛在这一瞬间竖立起来。
这句话绝非偶然!
李立仁,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或者,他是在试探什么?
他背后的人是赵高吗?
然而,两千年的生死淬炼,早已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刻进了他的骨髓。
扶苏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带着些许困惑和认真思索的学生模样。
他甚至微微蹙起眉头,仿佛在努力理解教授这句过于“感性”的评价背后的学术深意。
“李教授过誉了。”
扶苏的声音平稳如初,甚至还带着一点年轻人被师长赞赏后的谦逊腼腆,
“晚辈只是多读了几本书,有些想法比较跳脱罢了。至于‘亲身经历’---”
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抹温和又有点无奈的苦笑,
“您这可真让学生惶恐了,只能说,历史人物有时读得深了,代入感是会强一些。”
他的应对无懈可击,如同最温润也最坚韧的玉石。
李立仁紧紧盯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的伪装一层层剥开。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重的压力弥漫在两人之间这方寸之地。
过了几秒,也许是十几秒,李立仁脸上的线条忽然微微松动,那抹诡异的、似笑非笑的神情再次浮现,却比刚才更深沉难测。
“代入感?很好。”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令人骨髓生寒的意味深长,
“不过,扶苏同学---”
他稍稍拉长了尾音,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扶苏紧绷的神经上,
“读史,尤其是读那些被层层纱幔遮掩、被胜利者肆意涂抹的宫廷秘史,光靠代入感,恐怕远远不够。”
他向前又逼近了极其微小的一步,那种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低沉的声音如同贴着扶苏的耳廓响起:
“你可知,有些被埋葬在时间尘埃下的真相,远比史书上那寥寥几笔记载的残酷百倍?”
这句话如同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扶苏记忆深处最黑暗、最血腥的那扇门!
沙丘行宫病榻前父亲浑浊而复杂的眼神,诏书上那冰冷的、截然不同的字迹,赵高那如同毒蛇般粘腻的耳语,还有蒙恬大哥那难以置信、最终化为悲愤与绝望的怒吼。
无数被封印的、染血的画面碎片轰然翻涌!
剧烈的刺痛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扶苏的瞳孔,在听到“残酷百倍”四个字时,控制不住地剧烈收缩了一下!
尽管只是一瞬间,快到几乎无法捕捉,但那细微的变化,如同黑暗中骤然熄灭又亮起的火星,清晰地落入了李立仁鹰隼般锐利的眼中!
一丝极其隐晦、如同毒蛇得逞般的满意光芒,飞快地掠过李立仁的眼底,快得稍纵即逝。
“呵呵”
李立仁低沉地笑了两声,那笑声在空旷起来的春秋堂里回荡,阴冷得如同夜枭怪鸣。
他不再看扶苏,仿佛刚才那番充满威胁与暗示的话语只是随口一提的学术感慨。
他挺直了脊背,重新戴上了那副儒雅权威的面具,恢复了平日的语调,只是那平静之下,翻涌着更深沉的黑暗:
“年轻人,好好读史吧。历史这潭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也浑浊得多。”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迈着沉稳不变的步伐,径直从扶苏身边走过,那深灰色的西装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涌来的暮色里,像一个吸纳了所有光线的幽灵。
春秋堂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扶苏一人独立于空旷之中。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高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光影。
空气中,那股冰冷的威胁感和浓郁的血腥历史气息并未随着李立仁的离去而消散,反而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紧紧缠绕着扶苏。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眼神深处,两千年前咸阳宫的烽烟仿佛与此刻窗外降临的黑暗无声交融。
亡者的獠牙,终于不再隐藏于历史的尘埃之下,而是带着腥风血雨的寒意,森然显露。
这场跨越时空的智斗,方才真正揭开它血腥而残酷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