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残叶,呜咽着穿过青云山后山这片早已被遗忘的废墟。
这里曾是某代祖师的祠堂,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在月光下投射出嶙峋的鬼影。
韩林抱着怀中气息微弱的陆雪琪,一步步踏入这片死寂之地,他每一步都走得极稳,仿佛怀里抱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摇摇欲坠的世界。
他小心翼翼地将陆雪琪安置在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台上,脱下自己的外袍,轻轻盖在她身上。
女子绝美的容颜在清冷月色下显得愈发苍白,长长的睫毛紧闭着,眉头微蹙,似在梦中也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韩林的指尖掠过她的脸颊,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心脏一紧。
就在他站直身体的刹那,脚下的厚重积尘毫无征兆地起了变化。
灰尘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自动流转、汇聚,最终在祠堂正中央的地面上,勾勒出一个巨大而深刻的字——错。
笔画狰狞,仿佛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烙印在大地之上。
“你来了。”一个苍老、虚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意念在韩林脑海中响起,“一百年了,终于有人带着真正的‘错’,踏进了这里。”
是守碑人的残念。
韩林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凝视着地上的字,沉声道:“它不敢来,是吗?”
“它……是世间一切‘修正’与‘秩序’的执念聚合体,是天道剔除自身人性后遗落的影子。”残念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息,“这里埋着最古老、最纯粹的一粒‘错字种子’。对于一个以‘正确’为存在基石的东西而言,这里就是它的本源天敌。它畏惧,它憎恶,所以它不敢亲自降临。”
“除非……”残念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除非,你能用它最渴望,也最鄙夷的方式,将它骗来。”
韩林缓缓点头,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我明白了。”他转向祠堂中央,那里还有一个残破的石质香案,“那就写一篇祭文吧。祭奠一下我们这位……勤勤恳恳、却又死要脸面的假天道。”
他没有去寻找笔墨。
只见他走到香案前,双手一拂,案上积了百年的香灰被一股柔劲铺开,形成了一张灰白色的“纸”。
随后,他并指如剑,毫不犹豫地在左手掌心一划,殷红的鲜血立刻涌出。
指尖蘸血,落于香灰。
那血珠并未消散,反而像是拥有生命一般,在灰白色的画布上留下了鲜红的痕迹。
他写下的第一个字,不是功法,不是咒文,而是一个充满了戏谑与挑衅的标题:
“致我亲爱又讨厌的伪天道大人”。
这是一种荒诞的文体,是他年少时在青云山,为了逗弄那些沉闷的师兄们,自己胡编乱造的滑稽故事体。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高高在上的“伪天道”,虽然极度厌恶混乱与无序,但其本质,是被整个世界“理性”所抛弃的“感性执念”的集合体。
它渴望被承认,渴望被理解,哪怕这种承认是以一种羞辱的方式呈现。
它无法抗拒任何将它“拟人化”、将它“认真对待”的诱惑。
“第一,感谢您老人家百年来辛勤地为三界‘删帖控评’,兢兢业业,不辞辛劳。若不是您如此卖力地抹除错误,我又怎能学会,如何在您的眼皮子底下,偷偷藏下这么多可爱的错字?”
血字落下,祠堂一根残存的梁柱发出了“咯吱”一声哀鸣,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簌簌地落下更多灰尘。
韩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笔锋不停,继续写道:
“第二,感谢您为我规划了‘飞升成仙’的光明大道。您说我是天选之子,是未来的希望。其实我心里明白得很,您只是看上了我这身骨头,想把我炼成一炉燃料,去填补您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圣境’罢了。这份厚爱,真是让人感激涕零啊。”
这一次,是整座祠堂的地面都为之震颤!
地上的那个巨大“错”字,仿佛活了过来,每一笔每一画都开始散发出微弱的暗红色光芒。
“它来了!”守碑人的残念急促地提醒道,“好大的怨气!但它依旧不敢真身降临,这只是它投下的一道愤怒的影子!”
韩林仿佛未闻,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将右手悄悄拢入袖中。
在那里,一小簇无形的火焰正在静静燃烧。
那是焚誓火,以燃烧自身最珍贵的记忆为代价,爆发出撼动神魂的力量。
而他准备献祭的,是他记忆中最羞耻,却也最甜蜜的一段——那是在通天峰的玉清殿前,他第一次被陆雪琪当着众人的面,又气又急地骂了一声“笨蛋”,而他自己,却像个傻子一样,在心底偷偷开心了整整一天。
这股纯粹而复杂的情绪波动,对于一个由“悔过”与“修正”组成的冰冷执念体来说,将是无法理解、却又无法抗拒的剧毒。
就在他准备写下第三句更具羞辱性的话语时,祠堂上方的虚空猛然撕裂开一道漆黑的口子。
一道扭曲、混乱的光影从中坠落,仿佛一团被揉捏了无数次的烂泥,强行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那光影没有五官,却发出了一阵阵能刺穿耳膜的尖啸:“无知的蝼蚁!你怎敢……怎敢如此羞辱圣境?!”
声音中充满了被触犯逆鳞的暴怒,以及一丝连它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
韩林终于停笔,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直视着那团扭曲的光影,那眼神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看穿了本质的了然。
“我不是在羞辱,”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在还礼。”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