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的布鞋尖碾过青石板上的晨露,每一步都浸着潮湿的凉意。
溪涧的响动比昨夜更清晰了些,像细沙漏进陶罐,又像琴弦在风里打了结。
她绕过一丛野蔷薇,就见那道瘦长的影子蹲在溪岸边,褪色的琴匣半浸在水里,木漆被泡得发胀,露出底下斑驳的纹路。
少年的后背绷成一张弓。
他左手攥着琴匣的铜环,右手按在匣盖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水面倒映着他泛红的眼尾——显然天没亮就守在这里了。
小满的喉咙突然发紧,想起昨夜供桌上那封“替爹哄哄它”的字条,原来最该被哄的,是这个攥着执念不肯松手的少年。
她在离他三步远的青石上坐下,石面沁着寒气,透过粗布裙角往骨头里钻。
陶埙是从窑房角落翻出来的,釉色剥落处能摸到当年顾微尘刻的防滑纹。
她把陶埙凑到唇边时,指腹擦过豁口,像被谁轻轻咬了一口——那是她十二岁时摔的,师父说“缺口才是陶的呼吸”。
第一声气音散在风里。
第二声时,她刻意压着舌尖,让调子歪得像被踩断的竹枝。
少年的肩膀抖了一下。
第三声刚起,他突然抬头,睫毛上还沾着雾珠:“你......”
“是你爹最后弹的那七个音。”小满的手指在陶埙孔眼上微微发颤,那是她昨夜听着留声诀里的琴音,一个一个数出来的。
少年的手在水里晃了晃,琴匣沉下去半寸,又被他猛地提起来。
水面溅起的水珠落在他手背上,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陶埙的眼神像在看什么会咬人的活物。
“别吹了。”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瓷片,“我娘说,他最后弹的是乱音,是......”
“是《松风引》的变调。”陶知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像片突然落在水面的叶子。
小满转头时,见她正踩着溪边的碎石过来,青布裙角沾着晨露,发间的木簪晃出细碎的光。
这个向来沉默的听裂者,此刻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有团火在瞳孔里烧。
少年的手腕被陶知按住了。
她的手很凉,像刚从地脉里抽出来的石笋,但按得极稳,连指尖都没抖。“你爹......听见了。”陶知的喉结动了动,每个字都像在嘴里含了很久才吐出来,“但他太疼,不敢回。”
溪涧的流水突然变得很响。
小满看见少年的睫毛在颤,水珠顺着下巴砸进水里,荡开的涟漪撞碎了琴匣的倒影。
陶知的另一只手贴上自己胸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青:“昨夜双琴共鸣时,我听见......他的魂还卡在断弦那刻。
他以为你恨他,恨他疯了,恨他毁了琴艺。“
“我没有!”少年突然吼起来,琴匣“咚”地砸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陶知的裙角。
他的眼泪混着水珠子往下掉,声音却越来越轻:“我只是......不敢学他的错音。
先生说,琴者当如松风,错一个音就该断指。
我怕他看见我学不会,更难过......“
小满从怀里摸出《残谱辑要》,书页边缘还留着顾微尘用朱砂批的“此谱可焚”。
她翻到夹着干枯梅瓣的那页,摊开在少年眼前:“师父说,有些曲子本就不该有人听完。
你爹不是疯了,是把所有骂声、讥声、‘必须完美’的刀,都吞进身体里。
他替你挡住了。“
梅瓣簌簌落在水面,像顾微尘当年扔进窑火的残稿。
少年突然跪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小满的裤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