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未褪的风裹着湿润的土腥气钻进袖口,哑女蹲在陶坊废料堆旁的姿势已保持了半个时辰。
她的蓝布裙角沾着星点陶泥,指尖抚过一块边缘锋利的碎陶,耳尖微微颤动——这是她独有的“听裂”姿势。
自老陶坊重开窑火那日起,她每日天不亮便守在这里。
往年残陶落地时总带着尖锐的“铮”响,像被碾碎的叹息,可今儿第三块碎陶磕在青石板上,竟发出“咚”的闷响,尾音还拖着丝若有若无的颤,像极了阿婆哄睡时拍在后背的手。
她喉头动了动,从怀里摸出个用粗布裹着的物什。
粗布层层展开,露出半片豁口的陶碗,碗身釉色斑驳,豁口处还粘着几星干涸的饭粒——这是母亲临终前摔碎的饭钵,十年前她蹲在灶房里捡碎片时,这半片碗曾整夜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极了母亲咽气前卡在喉咙里的那句“囡囡”。
哑女将碗轻轻放在石台上,晨露顺着碗沿滑落,在青石板上溅出小水洼。
她屏住呼吸,连心跳声都放轻了——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极轻的哼唱从碗里渗出来,像被风吹散的棉絮,却又分明裹着温热的甜。
哑女的指尖猛地攥紧粗布,指节泛白。
这是她五岁前最常听的曲子,母亲在灶前烧饭时哼,在灯下补衣裳时哼,后来母亲咳得说不出话,便用眼神哼给她听。
“咚——”
碗底突然与石台相碰,发出清越的脆响。
哑女的膝盖一软,“扑通”跪在地上。
她望着石台上的半片碗,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粗布上,将“摇啊摇”的尾音都泡得发颤。
她的额头重重抵在青石板上,一下,两下,像要把十年的沉默都叩进土里。
消息是随着晨雾飘到东南村的。
小满正蹲在院门口教陶知辨认泥铃上的星图,卖山货的张伯挑着担子路过,竹筐里的陶瓶突然“叮”地轻响。
他放下担子,挠着后脑勺道:“小师傅,西村哑女那破碗昨儿个开口唱歌了?
我家那裂了的醋坛今早也热乎起来,倒像有人在里头捂了夜手炉。“
小满的手顿在陶知发顶。
她望着泥铃里静悄悄的光点,又想起三日前雨夜里那些会说话的瓦当、石磨和草叶——看来顾微尘说的“万物有灵”,终究是要从西村这片陶土上先发芽了。
“阿知,”她弯腰抱起陶知,“咱们去西村看看。”
陶知把脸埋在她颈窝,小拳头攥着她的衣袖。
小满摸着他后颈软乎乎的头发,能感觉到他在发抖——这孩子自打能听懂人话,就总被人说“不祥”,可今儿路上的村民却没像往常那样避开。
卖豆腐的王婶端着半盆豆浆站在巷口,见她过来,竟往前挪了半步:“小师傅......我家那缺了口的汤碗,昨儿半夜......”话没说完又抿住嘴,指尖绞着围裙角,眼神却直往她怀里的泥铃瞟。
挑水的李叔放下水桶,用胳膊肘碰了碰同伴:“你说那哑女能听见碗说话,咱们......”后半句被风卷走,可两人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热乎气,像冬天里突然凑近的炭盆。
小满的脚步慢下来。
她忽然想起顾微尘修补老房梁时,总说“修复不是给伤口贴金,是让伤口自己愿意开口”。
此刻这些欲言又止的村民,不正是那些终于愿意开口的“伤口”么?
西村祠堂外的老槐树下围了圈人。
小满远远便看见十余个老人坐在青石板上,膝头或捧着裂瓷、或攥着断簪、或捏着缺耳的茶盏,连最抠门的赵老头都把他宝贝了二十年的碎玉扳指掏了出来。
“我男人走那年,我没敢哭。”人群中传来老妪的声音,带着砂纸般的沙哑。
小满抱着陶知挤进去,见她捧着半截药杵,指腹反复摩挲杵身上细密的裂纹,“这杵子陪我熬了三年药,苦得舌头都麻了。
昨儿夜里它烫得慌,我梦见他站在灶前说:‘汤太苦了,下次少放黄连。
’“
老妪的话像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我家那缺角的米缸!”东边的老汉举着块陶片,“我孙女儿摔的,我打了她一巴掌。
昨儿米缸震得嗡嗡响,我凑近些听——竟是囡囡哭着说’爷爷我不是故意的‘。“
“我娘的银镯!”扎着蓝头巾的妇人抹着泪,“断了二十年,我总嫌它晦气。
昨夜它在妆匣里发烫,我听见我娘说:‘戴着吧,娘给你暖着。
’“
有人笑,有人哭,有人捧着残器直发抖。
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桠洒下来,照得那些裂痕都泛着金。
小满望着这一幕,怀里的陶知忽然挣扎着要下来。
她刚把孩子放下,陶知便摇摇晃晃走到人群中央,踮着脚去够赵老头手里的碎玉扳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