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医坊内室只有她一人,陵不孤已悄然退出,守在外堂。
窗外暮色渐合,风穿廊而过,吹得帷幔微动。
她低头看向阵图,手中朱砂笔悬停半空,准备重绘核心符轨,剥离锁魂印的影响。
可就在笔尖即将落下的刹那——
案边烛焰忽然一颤,光影摇曳间,屋角的阴影似乎比先前深了些。
她没在意,继续专注于图纸。
但下一瞬,一股极细微的凉意掠过脊背。
像是……有人在看她。
她缓缓抬眼,目光扫向角落。
那里站着一个人影。
半透明,轮廓模糊,却又无比熟悉。
穿着她此刻的衣衫,面容与她一模一样。
静静地,望着她。
烛火在风中剧烈一颤,几乎熄灭。
那道半透明的身影立于角落,衣袖残缺如被烈焰啃噬过,面容与顾微尘一模一样,却空寂得如同枯井。
她没有呼吸,也没有温度,唯有唇瓣微启,声音像是从极远的深渊传来,带着回响般的滞涩:
“你不该烧那件衣裳。”
顾微尘执笔的手猛地一顿,朱砂滴落,在阵图上晕开如血。
“名字烧了,可记忆还在。”残脉灵影低语,目光穿透她,“他们在等你说‘我认得你们’——不是以引渡者,而是以一个……曾见过他们真名的人。”
话音未落,她的身形已如雾散去,只余下空气中一丝极淡的檀香——那是烬医坊里常年熏染的旧味,也是三年前她初来此地时,亲手为第一位亡魂焚化的送行香。
顾微尘僵坐不动。
指尖冰凉,心跳却轰然加速。
她忽然想起那个雨夜,那个浑身焦黑、仅剩半片脸皮的游魂,跪在她门前,喃喃说着“娘亲还在等我归家”。
她动了恻隐,以执尘术抚平其魂体裂痕,助他重聚执念,送他渡河。
可现在想来,那“执念”真是他的吗?
还有那位总抱着断剑不肯松手的老将,口中反复念叨着“守关三日,未负军令”,她以为那是忠魂不泯,便用阵纹修补其残魄,让他安然而去。
可若……那根本不是他的记忆?
若那句话,是被人刻进去的?
冷意顺着脊椎爬升。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修复破损的灵魂,可倘若灵魂本身已被篡改,执念皆为虚妄,那她的“修复”,岂非正是在加固一场骗局?
她在送走“该走之人”的同时,是否也亲手抹去了他们最后的真实?
而那些没能走成的呢?
那些哭喊着不愿离开的孤魂,真的是因为执念太深吗?
还是说——他们的魂魄早已被替换,成了被锁魂印操控的傀儡,留在这幽冥渊中,作为某种庞大仪式的祭品?
她猛然抬头,望向案上那幅残卷。
阵图中的名册投影仍在微微震颤,三个不该存在的名字:林晚照、谢无咎、沈知寒——如今看来,不只是“多写”,更像是……召唤。
有人在借她的手,重启某种早已断绝的契约。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陵不孤站在檐下,玄袍覆霜,手中紧握那半块焦黑木牌,目光沉冷地盯着渊口方向。
他知道她在里面,正面对某种他无法感知的存在。
顾微尘缓缓起身,将重绘至一半的阵图收起,取下墙上那盏石灯,吹灭烛芯。
她推门而出,步伐坚定。
“我要再入魂隙。”她说,声音轻却清晰,“这一次,我不带光。”
陵不孤蹙眉:“你神识未稳,强行进入,魂魄会崩解。”
“正因如此,才必须去。”她将空白名册递到他手中,指尖微颤却不退缩,“如果你看到名字浮现——无论何时何地,立刻写下‘否决’二字。用你的命格之力,划破冥契。”
“天煞孤星,逆天而生,最擅破局。”她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极淡,却灼人,“你是唯一能斩断虚假契约的人。”
他凝视她良久,终于接过名册,嗓音沙哑:“你会死在里面。”
“不会。”她转身,走向渊口黑暗,“这次我不带灯进去——我要让他们看见,没有光的时候,还有人在替他们点灯。”
风骤起,卷起她素白的衣角。
冥河童不知何时出现在阶梯尽头,提着一盏青莲小灯,仰头望着她。
“你手里……也有灯。”女童轻声说,“可你从来不说你要去哪。”
顾微尘脚步微顿,未答。
她一步步踏入深渊,身影渐没于黑暗。
而在渊底最深处,那块沉默千年的巨碑,表面浮现出两个古老篆字:“匠临”。
此刻,碑面悄然裂开一道缝隙,一缕微弱金光,自内渗出,映照出下方一片广袤无垠的静土——那里没有哀嚎,没有铁链,只有无边沙地上,堆积如山的破碎铠甲,半埋于尘的战旗,以及每一柄断裂兵器之上,那几乎不可见的、细若发丝的微小匠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