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创的“护心纹”,并非独创。
它是上古灵匠门禁忌之术的残脉演化,是被封印千年的“执尘术”最后一丝余烬。
而她修复他人道基、续接残魂的行为,早已触动了幽冥规则的根本——她不是在行医,是在挑战生死秩序。
难怪陈樵会梦游刻字。
难怪那灰黑丝线会逆向攀爬。
九百人已记名,只差最后一祭。
风起,吹动她残破的袖角。
她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尚带体温的护心符,低声自语:
“原来我不是在救人……是在续一场没打完的仗。”
远处山涧雾气弥漫,忘忧潭畔,泪鉴碑静静矗立,碑面光洁如镜,尚未染血。
而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陈樵缓缓睁开双眼——眸底无神,脚步却已悄然移动。
第三夜,月隐云层,山风如刀。
烬医坊外的青石小径上,陈樵再度起身。
他双目空茫,脚步却异常坚定,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线牵引着,一步步走向忘忧涧的方向。
顾微尘早已守在窗畔,仅存的右眼透过雨后薄雾,捕捉到那道僵直前行的身影。
她未出声,也未唤人,只披起一件旧袍,悄然跟了上去。
泥地湿滑,夜露浸透鞋履,每一步都像踩在时间的边缘。
她不敢靠得太近——前两夜的梦游尚止于刻字,而今,陈樵体内那缕灰黑丝线已蔓延至心脉三寸,魂魄几乎不归己有。
若贸然惊扰,恐神识崩裂,当场暴毙。
她远远望着,见他行至泪鉴碑前,忽然跪下。
碑面光洁如镜,映不出半张人脸,却仿佛能照见人心最深处的执念。
陈樵双手缓缓抬起,指尖早已溃烂,此刻竟又用力抠进掌心,鲜血顺着手腕流下,在碑底石缝间划出最后一行字:
“我愿归。”
笔画未尽,天地骤变。
阴风自地底咆哮而出,卷起枯叶残枝,似万鬼齐哭。
泪鉴碑表面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痕,一道幽深缝隙自碑心绽开,黑气翻涌,一尊身影从中踏出——肩扛断戟,青铜面具覆面,周身缠绕着腐朽的锁链虚影。
渡厄鬼使。
他立于碑前,不言不动,唯有声音自面具之下传出,如地底风啸,穿透骨髓:“生者妄执亡魂,罪在乱轮回。今夜子时,渊门开,魂契动,九百引魂傀将反噬人间。”
顿了顿,那青铜面具微微偏转,直视顾微尘藏身之处:
“你若不来,我不必出手。”
话音落下,身影如烟散去,唯余一截焦黑草木从虚空中坠落,转瞬化为飞灰,随风飘散。
顾微尘立在树影之后,呼吸几近停滞。
她不是怕。
她是终于明白了——这九百个名字,不是债,是祭品。
她的每一次施救,每一次续命,都在无声中将那些本该入冥之人滞留阳世,打破了生死流转的秩序。
而如今,幽冥要收回代价,以她所救之人,炼成引魂傀,打开渊门。
她缓缓走出树影,走到泪鉴碑前,伸手抚过那行血字。
指尖沾血,温热未冷。
“我不是不愿还。”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残页,“只是这一笔账,不该由他们来偿。”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她回到烬医坊。
药炉尚温,炉火微弱跳动。
她取出那枚石灯残玉——那是她在废墟中拾得的唯一信物,据传曾是上古灵匠门点亮魂路的圣器碎片。
她闭目,将其缓缓嵌入眉心。
剧痛如针穿颅。
冰痕自额角蔓延而下,沿着经络游走,与残玉融合处泛起幽蓝微光,仿佛有古老的符文在皮肉下苏醒。
她的神识被强行撑开,残脉道体发出共鸣,像是回应某种沉睡千年的召唤。
她咬破指尖,在素白长袍内里,一笔一划写下九百个名字。
每一个名字浮现,心头便闪过一张脸——垂死的老妪、断臂少年、中毒少女……那些曾被她从死亡边缘拉回的人。
他们的气息、脉象、魂光,一一在她脑海中重现。
她不是在记录,是在确认,在告别。
写毕,她将袍服叠好,置于药炉之上。
火光映着她清瘦的脸,右眼中倒映着炉芯一点微芒。
她轻声道:“我要入渊七日。若我不回……把这些烧了,灰撒冥河。”
话音未落,原心玉灵忽地自袖中腾空而起,化作一缕青丝小蛇,在空中盘旋数圈,骤然指向极南荒原。
顾微尘抬眼望去——
远处天际,一道血色裂痕悄然浮现,横贯夜幕,如同天地睁开了第三只眼。
裂痕深处,似有万千哭声渗出,低回婉转,又带着不可抗拒的召唤。
风停了。
炉火熄了。
她站在黑暗中央,听见自己心跳,一声,一声,踏向深渊的前奏。
而子时,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