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季垣后的几日，林凡表面上依旧处理着谷内各项事务，批阅各院司呈报的文书，主持了几次关于水力锻锤改进和新建砖窑选址的会议。他言谈清晰，决策果断，与往常并无二致。但只有最亲近的人，如姜宓，才能从他偶尔凝滞的眼神和深夜书房那盏久久不熄的灯火中，窥见一丝不同寻常的沉郁。
这夜，月华如水，透过新制玻璃窗棂，洒在铺满图纸和报表的书案上。林凡没有像往常一样勾画着机械草图或计算着数据，而是对着季垣带来的那几卷《山河舆图志》残卷，以及姜宓上次出使带回的一些安平邑文人笔记，怔怔出神。
羊皮地图上的山川河流、城邑邦国，笔触古朴，信息模糊，许多边界更是语焉不详。而那些笔记中，则充斥着贵族间的宴饮唱和、对古礼的考据争辩，间或夹杂着对周边势力“蛮夷”、“不通教化”的轻蔑评价。这些文字，与他记忆中那个金戈铁马、百家争鸣、列国兼并日趋激烈的春秋战国图景，似乎隔着一层浓雾。
季垣那句看似随意的“格物巧技”，以及话语间流露出的，将技术与大道、实用与礼仪割裂开来的士人优越感，像一根细刺，扎在了林凡的心头。他拥有领先时代两千多年的知识宝库，能造出水力锻锤，能烧出水泥，能规划出高效的生产流水线，能让林谷在短短数年间从无到有，崛起于这片荒莽之地。
但他对这个世界真正如何运转，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诸侯们在想什么，各国之间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究竟如何，底层民众最真切的需求与恐惧是什么……所知甚浅。他凭借超越时代的“知”构建了林谷的骨架，却可能因不了解当下的“见”而使其发展陷入瓶颈，甚至在未来某一天轰然倒塌。
超前一步是先驱，超前十步，可能就成了不容于世的异类，是“大愚”。历史上的王安石、张居正，哪个不是怀揣经世济民的理想，其政策在后世看来亦不乏闪光点，却最终或因触动利益集团太甚，或因脱离实际土壤而功败垂成？他林凡，会不会也步此后尘？
“还在想季垣的话？”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袍轻轻披在他肩上，姜宓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端着一碗温热的羹汤，放在案几一角。
林凡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揉了揉眉心，叹道：“不止是他。宓儿，你看这些。”他指着那些典籍，“我们知道的，是他们愿意让我们知道的，或者说是他们自身认知范围内的。安平邑尚且如此，那些更大的邦国，如屈公背后的大国，乃至更遥远的诸侯，他们的宫廷、他们的规则、他们的‘道’，我们几乎一无所知。”
他转过身，看着姜宓在月光下清亮的眼眸：“我一直在用我的‘理’去塑造林谷，却很少真正去理解这个世界的‘理’。就像……我造出了一辆能日行千里的汽车，却不太清楚外面究竟是平坦高速公路，还是泥泞崎岖的山道，更不清楚路上有哪些潜在的规则和拦路的猛兽。闭门造车，终非长久之计。”
姜宓在他身旁坐下，轻声道：“我明白你的忧虑。昔日我随父亲……也曾见识过一些邦国交往。仅凭商队带回的零碎消息和使者的片面之词，确实难以窥其全貌。你想走出去亲眼看看？”
“是。”林凡目光坚定起来，“必须走出去。不是以逃亡者或依附者的身份，而是以林谷之主的身份，平等地去交流，去观察，去学习，也去展示。”
“平等……”姜宓微微蹙眉，“这恐怕最难。在那些老牌贵族眼中，我们根基尚浅，即便拥有奇物，也难脱‘匠作’、‘暴发’的印记。他们看重血统、看重礼仪、看重传承。”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合适的‘名义’。”林凡指尖轻敲桌面，“不能是朝贡，不能是依附，也不能是单纯的商贸往来。最好是……交流互访。比如，以回访安平邑为起点。季垣来访，我们礼尚往来，合情合理。安平邑文化气息浓厚，与之交流，可显我谷并非只重功利，亦慕风雅。”
“名义之外，如何确保对话平等？”姜宓提出关键问题，“他们若以势压人，或以繁文缛节相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