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呼啸的寒风,仿佛还在耳边,转眼间,人已置身于江南水乡的朦胧烟雨之中。湿润的空气里浮动着桂子清香与泥土的腥甜,小桥流水,白墙黛瓦,橹声欸乃,一切都像是被水汽浸润过的水墨长卷,与吐蕃的苍茫壮阔截然不同。
云妮儿与崇烨抵达杭州府时,正值一年中最宜人的金秋。她的腿伤在妥善照料下已好了七八,只是行走间仍有些微跛,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兴致。东坡肉的醇厚、龙井虾仁的清雅……每一道菜式背后,都蕴含着江南人对食材本味与时节流转的极致讲究。
恰逢当地一位致仕回乡的老翰林举办西湖诗会,广邀文人雅士,亦需要精致的茶点助兴。不知怎的,云妮儿此番游历种种惊心动魄的故事,竟随着商旅传言,飘到了这位老翰林的耳中,一份措辞雅致的请柬,便送到了云妮儿暂居的客栈。
诗会设在西湖最大的一艘画舫之上,丝竹管弦,衣香鬓影,才子佳人吟风弄月,好不风雅。云妮儿此行,只带了寥寥数样新研制的点心,其中最为瞩目的,便是她融汇此行见闻,初步构想的“二十四节气酥”。她以酥油入皮,增添一抹异域奶香;馅料则巧妙结合了江南本地物产,如春之荠菜、夏之莲蓉、秋之桂花、冬之蜜枣,形态各异,色彩清雅,暗合四季流转、节气更迭之意。
当这些造型别致、意蕴深长的点心呈上时,果然引来了诸多关注。老翰林品尝之后,抚须赞叹:“点心之妙,在于形、味、意三者合一。云姑娘这点心,形制精巧,味道层次丰富,更难得的是这份体察天时、融汇东西的心意,实属难得。”
诗会结束后,云妮儿的“二十四节气酥”名声更噪。是夜,崇烨租了一艘小小的乌篷船,与云妮儿泛舟夜西湖。细雨如酥,落在湖面上泛起无数涟漪,远山近塔都笼罩在迷蒙的雨雾中,唯有船头一盏风灯,晕开一圈温暖的橘光。
船篷低矮,两人对坐,中间小几上温着一壶淡淡的龙井。雨打篷顶,发出细密而安宁的声响。
崇烨为云妮儿斟了一杯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冷峻的眉眼。他沉默片刻,忽然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递给她:“京中来的。新帝登基大典,已定在明年开春。”
云妮儿展开信件,快速浏览,内容隐含对她在各地游历的关切。她将信折好,递回给他,神色平静:“知道了。”那沉静如水的少年竟然要成为新帝了,云妮儿不免感慨。
崇烨收起信,目光投向篷外无尽的雨幕,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罕见的飘忽:“我本出身陇西崇氏。”
云妮儿微微一怔,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来历。陇西崇氏,曾是显赫的将门。
“十七年前,家父卷入一桩旧案,被诬通敌……满门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掖庭。”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但紧握的指节却泄露了内心的波澜,“我那时年幼,被家中忠仆拼死救出,颠沛流离多年……后来陛下,暗中派人寻到我,给了我新的身份,一条……效忠朝廷、戴罪立功的路,保护如今的太子,当时他还是个被送出宫避难的孩子,也就是你救下他之后。”
云妮儿静静地听着,心中震动。她终于明白,他身上的沉郁冷峻从何而来,那并非天性,而是背负着沉重的家族伤痛与赎罪的使命。
“所以,”她轻声问,“你如此效忠陛下,不仅是因为知遇之恩,更是为了……”
“为了有朝一日,能查清旧案,还我崇氏一个清白。”他接了下去,穿透雨幕,望向未知的远方,“也为了,能守护我要守护之人。”
船内陷入沉默,只有雨声淅沥。云妮儿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敬佩,更有一种心疼,她想起自己幼时虽与他境遇不同,但那浮萍无依、谨小慎微的滋味,却是相通的。
她拿起一块船上备着的新制桂花糖,轻轻放入他紧握的掌心。
“苦处咽下,方知甜味珍贵。”她看着他,眼眸在灯下清澈而温暖,“崇烨,过去的已然过去,未来的路,还很长。”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小小的桂花糖,又抬头看向云妮儿,在她眼中看到了理解还有坦然。
他缓缓收拢手掌,将那份甜意与温暖紧紧握住。
“是啊,”他低声应道,目光与她交汇,雨声仿佛成了最温柔的背景,“路还很长。”
乌篷船在细雨迷蒙的西湖上轻轻荡漾,载着两颗在各自风雨中穿行已久,终于在此刻更加靠近的心,滑向灯火阑珊的深处。江南的夜,温柔而包容,仿佛能抚平一切伤痕,孕育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