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6月8日,这一天的清晨,天津卫的空气里似乎就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躁动。还不到上午八点半,位于英租界之中、修缮一新的天宝电影院门前,已是人山人海,人头攒动,喧闹声浪几乎要掀翻附近的屋顶。
为了这次意义非凡的重新开业,王汉彰可谓是不惜血本,做足了宣传功夫。他提前整整一周,就在《大公报》、《益世报》等天津各大报纸上连续刊登了巨幅广告,用最醒目的字体宣告“天宝有声影院”的开业暨美国科幻巨制《金刚》的首映。
更绝的是,他在天宝楼那宽阔的临街外墙上,不惜工本地架起了一块高达两层楼、需要仰视才能看清全貌的巨大广告牌!
广告牌上,正是那幅令人过目难忘、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电影宣传画:一只小山般大小、肌肉虬结如岩石、浑身覆盖着黑色毛发的巨猩猩“金刚”,它那狰狞的面孔上带着原始的愤怒与力量,一只如同磨盘般的巨掌中,轻松地托着一个金发碧眼、白衣胜雪、显得无比渺小与无助的西洋女郎。
这一巨一微、一黑一白的强烈对比,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而背景,则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金刚正矗立在最高的大厦之巅,对着天空中如同烦人蚊蚋般盘旋的双翼战斗机,张开血盆大口,发出那虽无声、却仿佛能穿透画布、直击观者灵魂的无声咆哮!每一个路过的人,无论懂不懂电影,都会被这前所未见的奇景牢牢吸住目光。
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们,茶余饭后谁没议论过这命运多舛的“天宝楼”?前段时间它开张时,那是何等的红火风光!重金请来了“四大名旦”同台献艺,连唱了三天大戏,锣鼓喧天,宾客如云,政商名流齐聚,花篮从门口一直摆到了街角,一时间风头无两,成了津门地面上无人不晓的一大盛事!
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后来着了一把至今缘由不明的蹊跷大火,烧得人心惶惶,就此关门大吉,让人在茶楼酒肆间唏嘘不已,引为谈资。
可万万没想到,这才消停了没多久,人家竟然又要开门营业了,而且不再是传统的茶楼戏园,而是摇身一变,改成了电影院,而且还是嘛有声电影院!首次在天津卫这块地界上,播放什么闻所未闻的“美国科幻有声巨制”《金刚》!这消息本身就足够劲爆。
其实对于大多数挤在门口看热闹的老百姓而言,“金刚”到底是个嘛玩意儿,是神是怪,是妖是兽,他们其实并不真正感兴趣,那画报上的形象超出了他们贫乏的想象。
此刻,能点燃他们热情,让他们放下手头活计、早早赶来挤占位置的,是另一个更轰动、更实在、也更符合市井趣味的消息:那位只存在于彩色画报、月份牌和偶尔流传的模糊电影片段里的、艳冠群芳、声名远播的“电影皇后”胡蝶,居然要亲临天津卫,大驾光临这“天宝影院”,亲自为影院揭牌剪彩!
这才是真正引爆全城、让男男女女都为之疯狂的独家头条新闻!能看到活生生的胡蝶,比看那虚无缥缈的黑猩猩重要多了。
“胡蝶小姐!我爱你!”影院门口最佳的位置,被几十个穿着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剪着清爽齐耳短发、显然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年轻女学生们占据了。
她们自发组织起来,脸上因激动而泛着红晕,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芒,高高举着用彩色画报纸精心裁剪、粘贴而成的胡蝶头像海报,用尽全身的力气,声音尖利地、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呼喊着,试图引起即将到来的偶像的注意。
“胡蝶小姐!给我签个名吧……就签在这上面!我仰慕您很久了!”一个穿着簇新绸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年纪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手里紧紧攥着一张不知从哪本电影杂志上小心翼翼剪下来的胡蝶剧照,不顾斯文,拼命地想从人缝中往前挤,声音因为极度的急切和用力而变得嘶哑变形。
“胡蝶小姐!请问‘九一八’事变当晚,传闻您正与张副总司令在北平的戏院里看戏,此事是否属实?您对此有何回应?”十几个嗅觉灵敏的报馆记者,更是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死死围在胡蝶即将乘坐的黑色轿车旁边,不顾一切地挤在了车门口,问着一些与开业喜庆气氛格格不入、却极具爆炸性的问题。
“别你妈挤了!往后退!全都往后退!听见没有!再往前挤,老子不客气了!”负责维持秩序的几名英租界华籍巡捕,早已是满头大汗,蓝色的巡捕制服后背湿了一大片。他们挥舞着手中的黑色短警棍,手臂相连,组成一道在人群冲击下显得脆弱不堪的人墙,声嘶力竭地呵斥着,用力将这些过于狂热的记者和影迷往后推搡,试图为即将到来的胡蝶小姐清理出一条能够通行的安全通道。汗水顺着他们的帽檐流下,滴落在燥热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