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被那泼洒的紫云芝汤惊得噤了声。浓烈的异香裹挟着焦糊气,白雾蒸腾里,蓝草的身影静立如塑。
那句“火候到了”似魔咒萦绕在众人耳边!老村长张了张嘴,终是化作一声叹息,姜伯母赶忙找来抹布,却被蓝草无声地挡开。
她动作麻利地清理着狼藉的灶台,深紫色的汤汁如同凝固的伤疤,黏腻地附着在灰黑的铁面上,被她用粗糙的丝瓜瓤一下一下,用力地擦去。水声哗哗,掩盖了厨房里所有的呼吸和心跳。
“咳,那个……”老村长干咳一声,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明天就年三十了,咱合计合计年夜饭的菜式?蓝草,你最拿手的那道小鸡炖磨茹,今年可不能少!”
“对对对!”姜伯母立刻会意,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刻意的轻松,“二狗家今年人多,可得弄丰盛点!我看再蒸条大鲤鱼,年年有余嘛!姜新生最爱吃我做的红烧肉了,也得有!小宝,”她转向一直安静坐在小凳子上、好奇地看着这一切的姜新生,孩子约莫五六岁,圆脸大眼,正是活泼的年纪,“你还喜欢吃啥?娘都给你做!”
话题笨拙却有效地转向了热腾腾的食物与团聚的期盼。张二狗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老村长和姜伯母一眼,也跟着凑到灶台边,帮着女儿收拾残局,笨拙地递着清水。蓝草始终低着头,侧脸在未散尽的水汽里显得模糊不清,只低低应了一声:“嗯,都行。魔菇……我明早去棚里挑最新鲜的。”
夜色更深。窗外的寒气似乎也侵入了这刚刚恢复了些许“年味”的厨房。刘老板带着儿子来了以后,见气氛不对,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里的小板凳上,方才长辈们热切地将他与蓝草联系在一起的言语,似乎并未在他脸上激起太多波澜。
他面容敦厚,眼角带着久经风霜的细纹,此刻只是专注地看着儿子刘小宝摆弄着一个木头雕的小鸟玩具。
当姜伯母提到小宝时,他才抬起眼,温和地笑了笑:“小宝多点点莱,我不挑,随大家吃就好。”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蓝草忙碌而紧绷的背影,那眼神里没有强求的热切,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旁观的了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仿佛他早已看透这团圆表象下涌动的暗流,也清楚自己在这盘棋局中,并非执棋者,而更像一枚被长辈们善意推入棋盘的棋子。他拍了拍儿子的头,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刘小宝和新生该困了。蓝草,张叔,姜伯,村长,我们先去休息,明天再来叨扰。”
送走了刘老板父子,姜氏夫妇和老村长也识趣地起身告辞。院门关上,老屋里只剩下父女二人。炉火已经彻底熄灭,只余灰烬里几点微弱的红光。清冷的雪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冰冷的格子。
蓝草没有看父亲,径直走向自己那间小小的、靠着后墙的屋子。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寒气,也隔绝了父亲欲言又止的目光。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一盏光线昏黄的白炽灯悬在屋顶,照亮了这方小小的天地。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木板床,一个老式的樟木箱子,一张掉漆的书桌。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草药和旧纸张混合的气息。喧嚣与试探都被挡,这里只剩下令人在门外心安的、沉重的寂静。
蓝草在床边坐下,没有开灯,任由窗外清冷的雪色勾勒出屋内模糊的轮廓。她的目光,落在那只沉甸甸的樟木箱子上。箱子很旧了,边角磨得圆润发亮,铜制的搭扣也生了绿锈。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摸索着打开搭扣。箱盖掀开,一股更浓的陈年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几本卷了边的农业书籍,最底下,压着一个扁平的、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着的硬物。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包裹取出,放在膝上。粗糙的报纸一层层被剥开,露出里面一个老旧的木制相框。玻璃已经有些模糊,但依旧能清晰看到里面的照片:一对少年少女,并肩站在村头那棵歪脖子老枇杷树下,笑得没心没肺,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年轻得发光的脸上跳跃。
男孩剑眉星目,笑容爽朗,带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韧性,手臂自然地搭在女孩瘦削的肩上。女孩扎着两个有些毛躁的羊角辫,眼睛弯成了月牙,脸颊上还带着奔跑后的红晕,身体微微倾向男孩,满是依赖和欢喜。照片的背景是绵延的青山和广阔的田野,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未经雕琢的勃勃生机。
蓝草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缓缓抚过冰冷的玻璃表面,最终停留在照片中男孩那青春洋溢、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指尖下的冰凉,与记忆中滚烫的温度形成了残忍的对比。
“姜成……”一声低唤,轻得如同叹息,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激起看不见的涟漪。八年了。照片上的少年,永远定格在了十二岁的盛夏。而那个在槐树下笑得没心没肺的少女,早已被岁月和生活的重担磨平了所有棱角,只剩下菌棚里那个眉眼沉静、肩扛着整个村庄未来的蓝草。
“一晃……八年了。”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照片上姜成飞扬的眉梢,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他与自己躺在那辆破三轮车上,父亲载着她俩呼啸穿过田埂时,风掠过耳畔的呼啸和他后背传来的、年轻而炽热的温度。
“你再也没有入梦……是怨我吗?怨我……没跟你一起走那条路?”她的声音哽住了,眼前瞬间模糊,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相框冰冷的玻璃上,洇开一小片水渍,模糊了少年明亮的眼睛。
“我答应过你的……”蓝草吸了吸鼻子,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执拗,对着照片上永远年轻的恋人倾诉,“带着村里人,过上好日子。不再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不再为几块钱的学费发愁……我做到了,姜成。”
她眼前浮现出农家乐外那张红榜上跳跃的数字,浮现出乡亲们领分红时咧开的嘴角,浮现出菌棚里那些安静生长、却承载着无数希望的菌菇。“翰林农庄立起来了,债……也快还清了。大家的日子,有奔头了。”
窗外的风似乎更紧了些,吹得窗纸哗啦啦作响。昏黄的灯光下,照片里姜成的笑容依旧灿烂,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未来无限可能的憧憬。而坐在床沿的蓝草,肩膀微微垮下,透露出白日里绝不会显露于人前的疲惫与迷茫。
“可我的人生……”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惶惑,“好像又走到了一个坎上。贺定北……他回来了。”
提到这个名字,她下意识地攥紧了相框的边缘,指节再次泛白,语气里充满了冰冷的抗拒和烦厌,“那个烂人!当年他和他那刻薄的娘,是怎么在背后嚼舌根,说我是克夫的扫把星,说姜成是替我挡了灾……那些话,像刀子一样!他当年但凡有点骨气,站出来说一句人话,也不至于……”她说不下去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些刻意尘封的屈辱和愤怒,如同被惊动的火山灰,再次弥漫开来,呛得她几乎窒息。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照片上的少年,仿佛在寻求一种确认,一种力量,更像是在对着过去的自己和姜成发下一个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