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贺定北回头，张二狗站在几步开外，旧棉袄在晚风里微微鼓起，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目光却温和如昔。他走近，粗糙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几年没回，高了，也瘦了。”那声音像一把钝锈的钥匙，轻轻旋开了尘封的往事之门。贺定北喉头有些发紧，只低低唤了声：“张叔。”
“吃过饭没有？没吃可以去农家乐吃，以前你姜伯伯的院子！”
“吃过了！”贺定北从鼻腔里发出闷闷的声音！
“那你看到蓝草没？”张二狗终于忍不住，装作不经意地问贺定北。
“蓝草？”贺定北一瞬间的心虚，“她呀，我在菌棚里看到了她了！”
“哦！那丫头，顶顶要强的，这会儿准定还在忙活她那些宝贝蘑菇呢！”
贺定北的心轻轻一动，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菌棚？那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住！
“张叔，”贺定北颓然坐在大柳树的石头上，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这，这些年……蓝草，过得很辛苦吧？”话出口时，才发觉尾音竟带着难以抑制的轻颤。
贺定北开始在昏暗的光线下慢慢讲述菌棚里的相遇，讲她的全然不识，讲她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重。
张二狗叔长长地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在微凉的空气中盘旋、弥散。他沉默了许久，久到那烟头的火星在昏暗里明明灭灭，像一颗将熄未熄的心。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旱烟粗糙的烟纸，皱纹深刻的脸上，表情沉得如同户外惨白的雪色。
“你们也有三年未见了吧？”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钝器刮过粗糙的砂纸，“不是说女大十八变吗？认不出来，也……正常。”他顿了顿，目光越过贺定北的肩头，投向门外沉沉的黑暗，仿佛要穿透那黑幕，看清女儿这些年独自走过的崎岖长路。
“她这几年，”张二狗的声音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沾了铅，“是吃了很多苦。”他用力吸了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眼里的痛楚，“先是……搞了这个翰林农庄。心太大，想带着乡亲们一起奔好日子。可这摊子铺开了，才知道钱像流水一样，堵不住窟窿……背的债务有点多。”
大柳树下的空气骤然凝固了。寒风一吹，雪花从柳树上纷纷飘落，落在贺定北身上，他用手烦躁的扒拉下头发！拍拍在肩上的雪花！
“欠了多少？”贺定北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五百万。”张二狗吐出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块巨大的冰砖，轰然砸落在地，寒意瞬间浸透了贺定北整个胸堂。
“这么多吗？！”贺定北几乎是本能地，猛地从石头上弹了起来，修长的腿在雪泥地上踩出“啪”的声响。巨大的震惊和难以言喻的心疼瞬间攫住了他，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心脏，几乎无法呼吸。
张二狗抬起眼，雪光的映照下，他的脸上竟奇异地浮现出一丝极其复杂的笑意，那笑意里混杂着无奈、沧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父亲的自豪。“你也今天在农家乐张榜看到了，”他指了指村口的方向，“我们这几年的盈利。势头好着哩。相信明年，”他语气笃定，“就可以把这压死人的账，全部清掉！”
他弹了弹烟灰，那细微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现在蓝草手下的每一个产业，都红火得像灶膛里的火。木耳棚、蘑菇房、采摘园，钓鱼台，采园，梅子酱，辣椒酱，散养的鸡鸭、农家乐的流水席……乡亲们跟着她干民宿，荷包也鼓起来了。所以她现在啊，”他语气放缓，带着一种疲惫的欣慰，“也没什么要操心的了。就很专注她那些菌棚，那些蘑菇……现在新签了个合同，紫云芝，她喜欢这个，钻进去了，就拔不出来。”张二狗看着贺定北，目光深邃如古井，“你呢，定北，就好好上你的学。蓝草她……不用你担心。她站住了，站得比我们想的都稳当。”
寒风又吹起，柳树细微的噼啪声阵阵。张二狗再次卷了一根旱烟，粗糙的手指动作缓慢而稳定。他沉默地抽了几口，烟雾缭绕，将他脸上的沟壑衬得更加深刻。那沉默里仿佛压着千钧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他俩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