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厅长微微颔首,视线却锐利地转向郭老板:“郭老板是实干家。不过,我这次来,是提醒别忘了另一块‘磨刀石’——实验室。”
他朝身后示意,技术人员立刻打开工具箱,取出几份用透明文件夹仔细封好的图纸,“这是省材料研究院出的实验室基础方案和环评预审意见。位置,”他抬起手,精准地指向车间东侧那片预留地与原料初筛区相连的区域,“就按上次议定的,挨着原料区。结构承重、特殊通风管道、防震基础、废水废气预处理模块……所有要求,都在这里。”
图纸被他递到郭老板面前,纸张边缘在暮色中显得异常锋利,“研发基金独立账户已经激活,第一笔款子随时可以按合同和这个方案划拨用于基建和设备采购。郭老板,这‘磨刀石’的钢火,可就看你的了。”
郭老板接过那叠沉甸甸的图纸,指腹感受到纸张的凉意。他没有立刻翻阅,反而抬起头,迎着王厅长审视的目光,嘴角竟缓缓扯开一个近乎锋利的弧度:“王厅送来的不是图纸,是尚方宝剑啊。也好,快刀斩乱麻!王厅,我为上次的无理向你道歉!原谅我个大老粗!”
王厅长微微颔首:“小事,我没放在心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郭老板点头称足,他忽然转身,对着尚未完全散去的工程师队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李工!张工!手上的收尾活计加快!明天一早,带上你们的人,跟我转场!目标——”他扬起手中的图纸,用力指向东侧那片空旷的预留地,“给我在那里,三天之内,把实验室的地基框线放出来!要快,要准,要经得起王厅手里这把尺子量!”
这近乎军令般的布置,让王厅长冷硬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掠过一丝几近于无的赞许。
蓝草望着郭老板在巨大机器阵列前发号施令的侧影,夕阳熔金,给他周身镀上一层硬朗的轮廓,像一尊骤然觉醒的青铜巨像。此刻的他,不再仅仅是精明的商人,更像是这片钢铁疆域里破釜沉舟的将领。
三天后,当启明星的光辉尚未完全隐退,实验室预留地已是另一番沸腾景象。测量仪器的激光红线在黎明前的微暗中笔直延伸,如同切割未来的光刃;打桩机的重锤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夯击声,每一次落下让脚下的大地都发出低沉的共鸣,仿佛大地深处沉睡的脉搏被这工业的律动唤醒。
郭老板裹着一件沾满泥点的工装外套,亲自蹲在刚刚开挖的基坑旁,指尖捻起一撮新鲜的泥土,又仔细对比摊开在防水布上的地质剖面图,眉头紧锁。一位工程师小跑过来,语气急促:“老板,东南角土层含水量有点异常,比预想的高,直接做防渗层怕有隐患,要不要先……”
郭老板抬手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停!通知打桩组,东南角半径五米范围,所有桩位暂停下探!”
他猛地站起身,泥点簌簌落下,声音斩钉截铁,“取样!立刻!每半米深度取一组土样,重点测含水率和承载力!联系地质队备份数据的人,带上便携式岩芯扫描仪,半小时内我要看到初步分析!”
他的指令如同战场上的连珠炮,不容置疑。整个作业面瞬间调整了节奏,一部分人继续其他区域的作业,更多的人则围向那个小小的异常点,取样、标记、低声交流,紧张而高效。
郭老板像钉子一样扎在基坑边缘,目光死死盯住取样钻头带出的每一截湿润的泥土,仿佛要从这大地的肌理中,逼问出所有隐藏的秘密。
晨光终于刺破云层,将忙碌的工地染上一层淡金。郭老板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盯着地质工程师递过来的平板屏幕,上面是刚刚生成的土层扫描分析图。他紧绷的下颌线终于缓和,吐出一口悠长的浊气:“虚惊一场。浅层滞水,影响范围有限。调整方案,”他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划动,圈出区域,“这范围,防渗层加厚百分之二十,排水盲沟加密一倍。按这个改图纸,马上施工!”他抬起头,正迎上不知何时到来的王厅长深不可测的目光。
“郭老板这斤斤计较,是给未来省了大麻烦。”王厅长语气平淡,听不出波澜,目光却扫过基坑边那些贴着标签、等待检测的土样箱,“研发是烧钱的炉子,但每一分钱,都得烧在该烧的刃口上。独立基金的意义就在于此,容不得沙子,也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竟透出些许温度,“省院有个对新材料技术的短期培训,下周开班。你们这边,推荐两个踏实肯钻、专业底子好的年轻人去。费用,从研发基金的人才培养项出。”
这突如其来的支持,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郭老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沉甸甸的了然。他重重一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好!王厅这东风,借得及时!我亲自挑人!”他目光扫过不远处正专注核对数据的蓝草,一个念头已然成形。
当暮色再次温柔地笼罩青石村,实验室的基础混凝土在灯光下泛着湿润的青色光泽,像一个刚刚落地的承诺。蓝草站在新浇筑的边界旁,远处,主车间已亮起几盏调试用的孤灯,机器的轮廓在昏暗中沉默而坚定。郭老板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份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通知书——省新材料研究院培训的报到函。
“王厅给的机会,”郭老板的声音在晚风中显得低沉而郑重,“你去。车间这边调试有李工盯着,实验室基建我看着。你去把那些新技术学了,新刀子给我磨快了,回来,这实验室的磨刀石,才真正算得上实至名归。”
他的目光投向那片在夜色中初具骨架的实验室区域,又望向灯火处隐约传来试车低鸣的车间,眼底映着星火与钢铁,“三方协议,签在纸上;这三方合力,现在才算是……真正扎进了这片土里。”
夜风带着田野的气息和隐约的机油味拂过面颊。蓝草握紧了那张纸,感受着纸张边缘的硬度。她望向远方,主车间灯火勾勒出机器的巨人轮廓,实验室地基的轮廓则在暮色中悄然生长。
三方协议的墨迹早已干,但纸上冰冷的条款,唯有在这钢铁与泥土的碰撞中,在这信任与角力的磨合里,方能淬炼出真正滚烫的、足以改变一方水土的力量。
那灯火,便是刺破陈旧时光的锐器,在这片曾经只生长稻谷的土地上,凿开了一道通往未知却必然喧嚣的未来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