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全脸上的热切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化开,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僵硬只是错觉。他哈哈一笑,大手豪爽地一挥,像是在驱散空气中无形的尴尬:“嗨!明白!明白!蓝草你是个明白人,讲规矩!”
他特意加重了语气,几乎一字一顿地强调:“你放心!我赵全不是那号贪心不足的人!我就只参菌棚这一块!重楼也好,别的什么项目也好,那是你们的心血,我赵全再想发财,也懂个分寸,绝不会厚颜无耻地硬要掺一脚!这点江湖道义,我还是讲的!”
他刻意拔高的声音在寂静的菌棚里回荡,带着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夸张。蓝草只是安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浅淡而模糊,像蒙着一层薄纱,让人看不真切她心底的波澜。她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响亮的手机铃声猛地刺破了棚内的沉寂,像一把尖锐的锥子。赵全从裤兜里掏出他那部屏幕锃亮的智能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容,连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哎哟!刘老板!哈哈哈,是我是我,赵全!正跟蓝草在棚里呢!大喜事啊!那黑鸡枞!对对对!冒出头了!品相绝了!……哈哈哈,同喜同喜!都是托你们的福,你们找的这宝地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对着蓝草挤眉弄眼,又对着电话那头连连点头哈腰,那姿态,仿佛刘老板就站在他面前,“……好!好!我就在这儿等你们!郭律师也一起?太好了!正好,我这儿也有点想法,想跟几位老板聊聊合作的事……对对对!回见!回见!”
赵全挂了电话,脸上兴奋的红光还未褪去,他转向蓝草,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轻松:“瞧,刘老板和郭律师高兴着呢!电话里那声儿,嘿,透着说不出的乐呵!估计正往这儿赶呢!”
蓝草没接话,只是默默弯腰,拿起放在菌架旁的小喷壶。喷壶是旧的,塑料壳上布满了划痕。她走到菌床另一头,仔细地、均匀地给那些刚刚破土的黑色小生命喷洒着水雾。细密的水珠在昏黄灯光下散开,形成一片朦胧的光晕,像一层温柔的纱,笼罩着那些稚嫩的菌芽,也模糊了她此刻的表情。
水雾带着凉意,轻轻沾湿了她的睫毛和脸颊。她做得很慢,很专注,仿佛这喷水的动作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棚外,不知何时起了夜风,掠过山林的树梢,发出呜呜的、悠长而空旷的声响,穿过菌棚简陋的塑料薄膜缝隙,带来一丝丝野地里的凉气。
“蓝草,这湿度……”赵全试图再次靠近,指点着什么。
“嗯,赵叔,我晓得。”蓝草没回头,声音平静无波,手里的喷壶依旧稳定地喷洒着,“您先歇会儿,或者到外面透透气?刘老板他们估摸着还得一阵子才能到。这夜里风凉,棚里闷。”她的话像一层薄薄的屏障,礼貌而疏离地将赵全挡在了她的视界之外。
赵全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讪讪地应了一声:“哦……好,也好。那我……出去抽根烟。”他转身,略显臃肿的身影穿过菌架间的窄道,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简易木门,融入了外面更浓的夜色里。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山风。菌棚内,重新被一种黏稠的、混合着泥土腥甜和菌类特有气息的寂静填满。蓝草缓缓放下手中的喷壶,塑料壶身轻轻磕在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走到那几株初生的黑色鸡枞旁,蹲下,久久地凝视着它们。灯光下,那墨玉般的菌尖上还顶着一颗晶莹的水珠,摇摇欲坠,映着微光,像一滴凝固的眼泪,也像一颗未经世事、不知深浅的露珠,折射出此刻棚内所有的光与影、期望与试探。
她伸出手指,指尖在离那脆弱菌盖毫厘之处停住。那凉意仿佛透过指尖,丝丝缕缕地渗进了心里。
赵全那热切到几乎灼人的“参一股”的声音,刘老板电话里传来的、隔着听筒都能感受到的兴奋,像两股无形的力量,在这狭小空间里无声地碰撞、撕扯。
这黑色的鸡枞,是破土而出的希望,是汗水浇灌出的果实,可它破开的,仅仅是覆盖其上的薄土吗?亦或者是它那倔强的尖顶,正悄然刺破着某种维系着众人、维系着这片山水的、更为微妙而脆弱的平衡?那平衡,是无数个日夜的信任凝聚而成。
蓝草幽幽吐了口气,心里想着:参菌棚一股,也是可行,那就要将菌棚分开来做,可茶园兼顾着,生生不息,如果赵全反对,那就算了!
菌棚之外,是茫茫群山沉睡的轮廓,深邃、沉默,如同亘古不变的守护者。山风一阵紧过一阵,拍打着棚顶的塑料膜,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如同这寂静长夜里一声声深沉的叩问,固执地敲打着这片土地即将面临的命运之门。
门内,那初生的黑色精灵在昏黄的灯下静默生长,小小的菌盖,仿佛托起了整个乡村沉甸甸的未来,也映照出人心深处那复杂而略微的褶皱,利益如藤蔓缠绕而上,试图捆绑住这新生的希望,而脚下这片深情的土地,正无声地见证着又一次抉择的开始。
蓝草蹲在寂静的菌棚里,如一枚落地生根的种籽。赵全那热切的目光和“参一股”的余音,仍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她知道,鸡枞菌破土只是开始,真正要破开的,是横在人心之间、利益之前那道更厚重的土壤。但愿真心换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