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永业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狮子，一头习惯了在山林中呼风唤雨，如今却被无形的铁索牢牢锁住的雄狮。
他那间位于鹏城最高档酒店的总统套房，此刻已经一片狼藉。价值不菲的水晶烟灰缸碎裂一地，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浸染着触目惊心的红酒污渍。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他抓起桌上的电话，将话筒狠狠砸在底座上，发出刺耳的巨响。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布满了狰狞的血丝。
就在刚才的半个小时里，他动用了自己在港岛积攒了半辈子的所有人脉关系。电话从鹏城打到省城，甚至通过几个生意上的伙伴，拐弯抹角地联系上了京城里的一些人物。
然而，他得到的回复，却出奇地一致。
“汤老板，这件事……我们不方便插手啊。”
“老汤，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鹏城那边自己下的决心，谁也说不上话。”
“振东啊，听我一句劝，特区现在是摸着石头过河，政策一天一个样。一个项目而已，不要太上火嘛。”
这些往日里对他言听计从、称兄道弟的朋友和伙伴，此刻的声音，都变得那么遥远、客气，而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疏离。
他终于从这些敷衍的言辞中，品出了一丝让他脊背发凉的意味——这次的决策，根本不是来自某个可以被他用钱或关系收买的中层干部，而是直接源于鹏城市府的最高层！
他失控了。
自从他白手起家，建立起自己的商业帝国以来，汤永业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无能为力的失控感了。这种感觉，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暴怒与恐惧。
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
那个神秘的，如同幽灵般冒出来的“南风投资”，到底是什么来头？他们凭什么能让鹏城的市领导，在签约前夜，做出这种不惜得罪自己的疯狂决定？
汤永业的脑海里，猛地闪过两天前，在国土局那个破工棚里，那个穿着掉色中山装，眼神平静得可怕的内地小子。
“这块地，你吃不下。”
那句云淡风轻的话，此刻，如同魔音灌耳，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是他！”汤永业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一定是那个扑街搞的鬼！”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一种商人的直觉，让他将这两件事死死地联系在了一起。那个内地小子，绝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而这个“南风投资”，必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老板，”金丝眼镜助理战战兢兢地走上前，递上一份刚刚收到的传真，“市……市政府办公室发来的函，邀请我们明天上午九点，参加一个……一个‘项目方案介绍会’。”
“介绍会？”汤永业一把夺过那张纸，粗暴地扫了一眼。
函件的措辞非常官方，也非常“公平”。说是为了体现特区招商引资的公开、公正原则，也为了让有实力的投资者都能有展示自己的机会，市里决定，由主管经济的王副市长亲自主持，让汤氏集团和南风投资公司，当着市里几个核心部门领导的面，各自介绍自己的项目方案和投资实力。
“好……好一个‘公平’！”汤永业怒极反笑，他将那张传真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在地上！
他当然明白市里这番做派的用意。这根本不是什么公平竞争，这只是一个姿态！一个为了能名正言顺地选择“南风投资”，而搭起来的台子！他们想让自己输得“心服口服”！
“想让我当垫脚石？”汤永业的眼神，变得无比阴冷，“我偏要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大的胃口！”
他将所有的愤怒，都转化成了一股冰冷的、不计后果的疯狂。他要把这场所谓的“介绍会”，变成一场最简单、最粗暴的资本屠杀！他要用钱，把那个什么狗屁“南风投资”，连同整个鹏城市府的脸面，一起砸得粉碎！
……
第二天上午九点，鹏城市政府二号会议室。
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长条形的会议桌一侧，是汤永业和他那几个神情倨傲的助理。汤永业一言不发，冷着一张脸，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
而另一侧，则是陈标和他那八个如标枪般笔挺地站立在身后的黑衣保镖。陈标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气定神闲，仿佛不是来参加一场决定亿万投资归属的对决，而是来喝早茶的。
会议桌的主位上，坐着王副市长和几位来自规划、建设、财政等核心部门的一把手。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朝着陈标那一边瞟去。那眼神里的期待与火热，根本无法掩饰。
“咳咳，”王副市长清了清嗓子，公式化地念了一段开场白，“……为了体现我们鹏城开放包容的投资环境，今天，我们特意请来了汤氏集团和南风投资两家实力雄厚的企业，来为我们展示他们的宏伟蓝图。我们介绍他的项目方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汤永业身上。
然而，汤永业却看都没看一眼工作人员为他准备好的投影仪和资料架。他缓缓地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一头饿狼，死死地盯着对面的陈标。
“介绍方案？”他冷笑一声，声音沙哑而又充满了攻击性，“我的方案，很简单！”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重重一点！
“钱！”
整个会议室，一片哗然！
“我知道，你们市里看中的，无非就是投资额度，就是政绩！”汤永业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好！我满足你们！”
他转头看向王副市长，脸上带着一丝疯狂的傲慢：“我宣布，在原来报价的基础上，我们汤氏集团，愿意再追加两千万港币的投资！”
轰——！！！
两千万港币！
这个数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会议室里轰然炸响！
在座的市领导们，一个个倒吸一口凉气，眼睛都瞪直了！两千万港币，在1988年，这是什么概念？这足以在内地任何一个城市，再建起好几个规模庞大的工厂！
而汤永业，只是为了争一口气，为了拿下这块地，就如此轻描淡写地砸了出来！
所有官员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撼与贪婪。他们的心，开始动摇了。毕竟，“未来金融中心”的蓝图再宏伟，那也是画在纸上的饼。而这两千万港币，可是实实在在、马上就能到账的真金白银啊！
汤永业非常满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他缓缓坐下，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陈标，嘴角，勾起了一抹残忍而又得意的冷笑。
“现在，该你了。”他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轻蔑地说道，“让我看看，你们‘南风投资’，准备用什么，来跟我的两千万港币比？”
压力，瞬间全部给到了陈标这边。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汤永业身上，转移到了陈标的脸上。他们想看看，这个神秘的港商，将如何应对这泰山压顶般的“钞能力”攻击。是硬着头皮跟价？还是就此认输？
然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陈标的反应，却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面对汤永业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和石破天惊的报价，他脸上那副云淡风轻的微笑，竟然没有丝毫改变。
他没有跟价，甚至没有去计算什么。
他只是缓缓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昂贵的西装，然后，做出了一个让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先是朝着主位上的王副市长和各位领导，礼貌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又转过身，朝着一脸错愕和得意的汤永业，同样微微躬身。
那姿态，谦卑，而又优雅。
“汤先生，”陈标直起身，微笑着，用一种无比诚恳的语气说道，“您对这片土地的钟爱与执着，实在是令人动容。我们南风公司，一向信奉君子成人之美。”
他的声音顿了顿，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抛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决定。
“我们，愿意成人之美。”
……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了。
王副市长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其他几位局长，更是面面相觑，满脸的不可思议。
就连一直胜券在握的汤永业，脸上的得意笑容也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与错愕。
什么？
成人之美？
他……他这是……放弃了？！
就这么……放弃了？！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有些失望的目光中，陈标脸上的微笑，却忽然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他话锋一转，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