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层boSS“腐沼毒龙·尼德霍格”最终在玩家们付出了相当惨烈的代价后,伴随着一声撕裂浓雾、充满不甘与怨毒的凄厉哀嚎,它那如同肉山般臃肿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塌,砸在墨绿色的潭水中,溅起冲天的恶臭泥浪,随即化作无数纷飞闪烁的蓝色数据碎片,缓缓消散。疲惫不堪的、劫后余生的欢呼声在残存的玩家群体中稀稀拉拉地响起,但更多的,是沉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压抑的呻吟,以及争分夺秒处理深可见骨的伤口、修复布满裂纹和腐蚀痕迹装备的忙碌景象。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毒液的刺鼻气味与高级治疗药剂那独特的清新气息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胜利却无比残酷的画卷。
“繁花”小队的成员们也各自松了口气,背靠背地短暂休息,互相检查着彼此的状态。莉兹的塔盾上布满了新的凹痕和绿色的腐蚀斑点;桐人的黑色大衣下摆被毒液烧灼出几个破洞;光的皮甲上沾满了泥泞与暗色的血污;纱夏因为魔力透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中却充满了又一次共同跨越生死关卡的、无需言说的默契与如释重负。安然正想招呼大家按照惯例清理战场、收集可能有用的怪物素材,一条简洁却带着不容置疑份量的私人信息突兀地跳入了她的视野,发信人那个冰冷的Id让她刚刚稍微放松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如同被拉满的弓弦——
希兹克利夫:请来我的临时办公室一叙。坐标已附上。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比她预想的更快,更直接。
安然深吸了一口混合着血腥与腐殖气味的空气,强迫自己翻涌的心绪冷静下来。她转向立刻围拢过来的队友们,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看似轻松、却难掩一丝僵硬的微笑,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大家先按照老规矩行动,优先收集龙骨核心和毒囊,仔细检查装备耐久,统计药剂消耗。我有点……私事,需要去处理一下。”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写满关切的脸,补充道:“去去就回,不用担心。”
她的语气尽量显得稀松平常,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决绝与复杂情绪,并没有逃过最熟悉她的几位同伴的眼睛。那是一种即将奔赴未知审判的眼神。
莉兹眉头紧锁,张了张嘴似乎想追问什么,却被身旁的光用极其轻微的动作和一个冷静的眼神制止了。桐人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黑色眼眸深邃如潭,沉声道:“小心。”纱夏则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淡褐色的眼眸里盈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
“放心吧,真的没事。”安然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安慰队友,更像是在给自己注入勇气。她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拍了拍腰间那柄流光溢彩的【星耀炎光剑】冰凉的剑柄,仿佛从中汲取力量,随后毅然转身,朝着信息中标示的坐标走去。她的步伐看似稳健,但那挺直的背影却透着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绝。
希兹克利夫的“临时办公室”位于营地边缘一处相对僻静的区域,设在一株体型异常巨大、内部被巧妙掏空一部分的荧光蘑菇内。这株蘑菇通体呈现出一种幽深的蓝紫色,伞盖边缘微微卷曲,形成天然的穹顶。走进其中,内部空间并不宽敞,陈设更是极其简单,只有一张用粗犷原木随意拼成的桌子和两把同样简陋的木椅,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带着泥土芬芳的菌类清香和淡淡的木头气味,与外面营地胜利后的喧嚣、血腥以及沼泽的污浊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静谧得有些压抑。
安然走进来时,希兹克利夫正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在凝视蘑菇内壁上自然生长的、那些如同星屑般散发着幽蓝光芒的苔藓。他那一身纤尘不染的银白色骑士铠甲,在苔藓冷光的映照下,流转着非人的、冰冷而完美的光泽,仿佛他本身就是这环境的一部分,一件精心打造的艺术品而非活物。他听到身后传来的、靴子踩在柔软菌毯上的细微声响,并未立刻回头,而是过了一两秒,才以一种均匀、精准得如同机械般的速度,缓缓转过身来。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仿佛永恒不变的、古井无波的表情,深邃的眼眸落在安然身上,没有任何欢迎或排斥的意味,只有纯粹的观察。
安然反手,轻轻但坚定地关上了那扇用厚实坚韧的菌盖改造而成的、能够有效隔音的门,将内外两个世界彻底隔绝。没等希兹克利夫开口说出任何可能的、用于试探或维持表象的场面话,她便抢先一步,抬起头,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着那双仿佛能穿透血肉、直视数据本质的眼睛,声音清晰、平静,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诚:
“我有异常。”
希兹克利夫覆盖着银白盔甲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似乎微微挑了一下那总是紧锁的眉梢,但并未出声打断,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如同一个运行中的程序在接收输入数据。
安然继续道,语速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虽然非我所愿。而且,我也知道很多事情,比如……”
“停。”希兹克利夫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听不出丝毫喜怒,他抬起一只包裹在金属手套中的手,做了一个干净利落、毫无多余动作的中止手势,“安然队长,以及你所率领的‘繁花’小队,至今为止的表现一直非常出色,堪称楷模。我对你们寄予厚望,未来更高楼层、更艰巨的boSS攻略,正需要你们这样的精锐力量多多出力,引领……”
见他还在试图用这种官方的、空洞的、刻意回避核心的言辞来维持表面的平静,安然心中积压了许久的、那种如同被放在文火上反复炙烤、被无数看不见的细小虫蚁日夜不停啃噬心灵的焦虑、恐惧与不确定性,瞬间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堤坝,爆发出来。她受够了!受够了这种无休止的猜测、这种等待靴子落地的煎熬、这种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斩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带来的折磨!
“我们直接开门见山吧,茅场晶彦!”
这个名字,这个承载着创造与毁灭、希望与绝望的真名,被安然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挑衅意味地吐出的瞬间,这间小小的、被幽蓝光芒笼罩的菌类办公室内,仿佛空气都彻底凝固、冻结了。连墙壁上苔藓的微光似乎都为之黯淡了一瞬。
希兹克利夫——或者说,茅场晶彦——那万年不变的、如同精密面具般的平静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可见的、巨大的裂痕。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光束,骤然刺向安然,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近乎荒谬的惊愕。那神情,就像是一只习惯于掌控棋盘、视众生为棋子的猫,突然被脚下那只一直安静待在格子里的老鼠不仅悍然跳起反抗,还精准无误地、清晰地叫破了它隐藏最深的、自以为无人知晓的真名一样,充满了极致的意外与一种被冒犯的、不可思议的震动。
安然没有给他从震惊中恢复、组织语言否认或反击的时间,趁着他心神失守的这宝贵间隙,语速加快,但每个字都如同出鞘的利剑,斩钉截铁,清晰无比:“我知道我的情况,对你来说,可能就是个不该存在的bUG,一段错误的代码,或者像是使用了违规外挂、破坏了游戏公平性的玩家。但这并非我的本意!我无法控制它的发生!或许……以你的权限,你也能查得出来,最初连接并锁定这个世界的NerveGear头盔序列号数据库中,根本找不到任何对应‘一剑安然’这个角色名的注册记录!”
她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毫不退缩地迎接着茅场晶彦那变得愈发锐利、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彻底解析的审视目光,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下去,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近乎同病相怜的意味:“所以,目前你所看到的,这个存在于SAo世界里的‘我’,这个意识,这具数据身体,就是我的全部了。我的存在,我的认知,我的一切,都维系于此,别无分号,也无法下线。就像……你一样。”
最后五个字,她说得极其缓慢,意味深长。她知道,为了能彻底融入这个他倾尽心血创造的世界,摆脱外界法律的追捕,茅场晶彦早已物理意义上地、决绝地“销毁”了自己现实中的大脑,将自身的意识完全、永久地上传并禁锢在了这个他亲手打造的死亡游戏牢笼之中。